毀家詩紀|郁達夫

毀家詩紀

　　（詩十九首，詞一闋）

　　一

　　離家三日是元宵，燈火高樓夜寂寥。
　　轉眼榕城春欲暮，杜鵑聲裡過花朝。

　　二

　　擾攘中原苦未休，安危運系小瀛洲。
　　諸娘不改唐裝束，父老猶思漢冕旒。
　　忽報秦關懸赤幟，獨愁大劫到清流。
　　景升兒子終豚犬，帝豫當年亦姓劉。

　　三

　　中元後夜醉江城，行過嚴關來解酲。
　　寂寞渡頭人獨立，滿天明月看潮生。

　　四

　　「寒風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
　　不是有家歸未得，鳴鳩已占鳳凰巢。」

　　五

　　千里勞軍此一行，計程戒驛慎宵征。
　　春風漸綠中原土，大纛初明細柳營。
　　磧裡碉壕連作寨，江東子弟妙知兵。
　　驅車直指彭城道，佇看雄師複兩京。

　　六

　　水井溝頭血戰酣，台兒莊外夕陽曇。
　　平原立馬凝眸處，忽報奇師捷邳郯。

　　七

　　清溪曾載紫雲回，照影驚鴻水一隈。
　　州似琵琶人別抱，地猶稽郡我重來。
　　傷心王謝堂前燕，低首新亭泣後杯。
　　省識三郎腸斷意，馬嵬風雨葬花魁。

　　八

　　鳳去台空夜漸長，挑燈時展嫁衣裳。
　　愁教曉日穿金縷，故繡重幃護玉堂。
　　碧落有星爛昴宿，殘宵無夢到橫塘。
　　武昌舊是傷心地，望阻侯門更斷腸。

　　九

　　敢將眷屬比神仙，大難來時倍可憐。
　　楚澤盡多蘭與芷，湖鄉初度日如年。
　　綠章迭奏通明殿，朱字勻抄烈女篇。
　　亦欲賃舂資德曜，扊扅初譜上鯤弦。

　　十

　　猶記當年禮聘勤，十千沽酒聖湖濆。
　　頻燒絳蠟遲宵柝，細煮龍涎涴宿熏。
　　佳話頗傳王逸少，豪情不減李香君。
　　而今勞燕臨歧路，腸斷江東日暮雲。

　　十一

　　戎馬間關為國謀，南登太姥北徐州。
　　荔枝初熟梅妃裡，春水方生燕子樓。
　　絕少閒情憐姹女，滿懷遺憾看吳鉤。
　　閨中日課陰符讀，要使紅顏識楚仇。

　　十二

　　貧賤原知是禍胎，蘇秦初不慕顏回。
　　九州鑄鐵終成錯，一飯論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香殘心篆看全灰。
　　明年陌上花開日，愁聽人歌緩緩來。

　　十三

　　並馬氾洲看木奴，粘天青草覆重湖。
　　向來豪氣吞雲夢，惜別清啼陋鷓鴣。
　　自願馳驅隨李廣，何勞叮囑戒羅敷。
　　男兒只合沙場死，豈為淩煙閣上圖。

　　十四

　　汨羅東望路迢迢，鬱怒熊熊火未消。
　　欲駕飛濤馳白馬，瀟湘浙水可通潮？

　　十五

　　急管繁弦唱渭城，愁如大海酒邊生。
　　歌翻桃葉臨官渡，曲比紅兒憶小名。
　　君去我來他日訟，天荒地老此時情。
　　禪心已似冬枯木，忍再拖泥帶水行。

　　十六

　　此身已分炎荒老，遠道多愁驛遞遲。
　　萬死幹君唯一語，為儂清白撫諸兒。

　　十七

　　去年曾宿此江濱，舊夢依依繞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盡，夢中難覓去年人。

　　十八

　　千里行程暫息機，江山依舊境全非。
　　身同華表歸來鶴，門掩桃花謝後扉。
　　老病樂天腰漸減，高秋樊素貌應肥。
　　多情不解朱翁子，驕俗何勞五牡騑。

　　十九

　　一紙書來感不禁，扶頭長夜帶愁吟。
　　誰知元鳥分飛日，猶剩冤禽未死心。
　　秋意著人原瑟瑟，侯門似海故沉沉。
　　沈園舊恨從頭數，淚透蕭郎蜀錦衾。

　　賀新郎

　　憂患餘生矣！
　　縱齊傾錢塘潮水，奇羞難洗。
　　欲返江東無面目，曳尾塗中當死。
　　恥說與，衡門牆茨。
　　親見桑中遺芍藥，學青盲，假作癡聾耳。
　　姑忍辱，毋多事。

　　匈奴未滅家何恃？
　　且由他，鶯鶯燕燕，私歡彌子。
　　留取吳鉤拚大敵，寶劍豈能輕試？
　　殲小丑，自然容易。
　　別有戴天仇恨在，國倘亡，妻妾甯非妓？
　　先逐寇，再驅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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