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郁達夫 > 她是一個弱女子 | 上頁 下頁


  秋漸漸的深了,鄭秀岳和馮世芬的交誼,也同園裡的果實阪裡的乾草一樣,追隨著時季而到了成熟的黃金時代。上課,吃飯,自修的時候,兩人當然不必說是在一道的。就是睡眠散步的時候,她們也一刻兒都捨不得分開。宿舍裡的床位,兩人本來是中間隔著一條走路,面對面對著的。可是她們還以為這一條走路,便是銀河,深怨著每夜舍監來查宿舍過後,不容易馬上就跨渡過來。所以鄭秀嶽就想了一個法子,和一個睡在她床背後和她的床背貼背的同學,講通了關節,教馮世芬和這位同學對換了床位。於是白天掛起帳子,儼然是兩張背貼背的床鋪,可是晚上帳門一塞緊,她們倆就把床背後的帳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來爬去。

  每禮拜六的晚上,則不是鄭秀岳到馮家,便是馮世芬到鄭家去過夜。又因為鄭秀嶽的一刻都拋離不得馮世芬之故,有幾次她們倆簡直到了禮拜六也不願意回去。

  人雖然是很溫柔,但情卻是很熱烈的鄭秀嶽,只叫有五分鐘不在馮世芬的邊上,就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全世界所遺棄的人,心裡頭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空洞之感,簡直苦得要哭出來的樣子。但兩人在一道的時候,不問是在課堂上或在床上,不問有人看見沒有看見,她們也只不過是互相看看,互相捏捏手,或互相摸摸而已。別的行為,確是想也不會想到的。

  同學中間的一種秘密消息,雖則傳到她們耳朵裡來的也很多很多,譬如李文卿的如何的最愛和人同鋪,如何的臨睡時一定要把上下衣褲脫得精光,更有一包如何如何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帶在身邊之類的消息,她們聽到的原也很多,但是她們卻始終沒有懂得這些事情究竟是什麼意義。

  將近考年假考的有一天晴寒的早晨,鄭秀嶽因為前幾天和馮世芬同用了幾天功,溫了些課,身體覺得疲倦得很。起床鐘打過之後,馮世芬屢次催她起來起來,她卻只睡著斜向著了馮世芬動也不動一動。忽兒一陣腰酸,一陣腹痛,她覺得要上廁所去了,就懇求馮世芬再在床上等她一歇,等她解了臭回來之後,再一同下去洗面上課。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卻臉色變得灰白,眼睛放著急迫的光,滿面驚惶地跑回到床上來了。到了去床還有十步距離的地方,她就尖了喉嚨急叫著說:

  「馮世芬!馮世芬!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了床邊,她就又急急的說:

  「馮世芬,我解了臭之後,用毛紙揩揩,竟揩出了滿紙的血,不少的血!」

  馮世芬起初倒也被她駭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情了,但等聽到了最後的一句,就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因為馮世芬比鄭秀嶽大兩歲,而鄭秀嶽則這時候還剛滿十四,她來報名投考的時候,卻是瞞了年紀才及格的。

  鄭秀岳成了一個完全的女子了,這一年年假考考畢之後,剛回到家裡還沒有住上十日的樣子,她又有了第二次的經驗。

  她的容貌也越長得豐滿起來了,本來就粉膩潔白的皮膚上,新發生了一種光澤,看起來就像是用絨布擦熟的白玉。從前做的幾件束胸小背心,一件都用不著了,胸部腰圍,竟大了將近一寸的尺寸。從來是不大用心在裝修服飾上的她,這一回年假回來,竟向她的老父敲做了不少的衣裳,買了不少的化妝雜品。

  天氣晴暖的日子,和馮世芬上湖邊去閒步,或湖裡去划船的時候,現在她所注意的,只是些同時在游湖的富家子女的衣妝樣式和材料等事情。本來對家庭毫無不滿的她,現在卻在心裡深深的感覺起清貧的難耐來了。

  究竟是馮世芬比她大兩歲年紀,漸漸地看到了她的這一種變化,每遇著機會,便會給以很誠懇很徹底的教誡。譬如有一次她們倆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時候,忽而從前面埠頭的一隻大船上,走下來了一群大約是軍閥的家室之類的人。其中有一位類似蕩婦的年輕太太,穿的是一件仿佛由真金線織成的很鮮豔的袍子。袍子前後各繡著兩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遠看起來,簡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緊跟在她後面的一位年紀也很輕的馬弁臂上,還搭著一件長毛烏絨面子烏雲豹皮裡子的斗篷在那裡。鄭秀岳於目送了她們一程之後,就不能自已的微歎著說:

  「一樣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樣才算是不枉過了一生。」

  馮世芬接著就講了兩個鐘頭的話給她聽。說,做人要自己做的,濁富不如清貧,軍閥、資本家、土豪劣紳的錢都是背了天良剝削來的,衣飾服裝的美不算是偉大的美,我們必須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來才算偉大,清貧不算倒黴,積著許多造孽錢來誇示人家的人,才是最無恥的東西,虛榮心是頂無聊的一種心理,女子的墮落階級的第一段便是這虛榮心,有了虛榮心就會生嫉妒心了,這兩種壞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輕自己、不謀獨立、專想依賴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有了這種心思,一個人就永沒有滿足快樂的日子了,錢財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駕馭錢財反被錢財所駕馭那還算得是人麼?

  馮世芬說到了後來,幾乎興奮得要出眼淚,因為她自己心裡也十分明白,她實在也是受著資本家土豪的深刻壓迫的一個窮苦女孩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