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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桂花(6)


  城裡的某巨公,的確是一位佞佛的先鋒,他的名字,我本系也聽見過的,但我以為同和尚來談這些俗天,也不大相稱,所以就把話頭扯了開去,問和尚大殿上的嘈雜的人聲,是為什麼而起的。知客僧輕鄙似地笑了一笑說:

  「還不是城裡的轎夫在敲酒錢?轎錢是公館裡付了來的,這些窮人心實在太凶。」

  這一個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說話,我實在聽得有點厭起來了,所以就要求他說:

  「你領我們上寺前寺後去走走罷?」

  我們看過了「禦碑」及許多石刻之後,穿出大殿,那幾個轎夫還在咕嚕著沒有起身。我一半也覺得走路走得太多了,一半也想給那個知客僧以一點顏色看看,所以就走了上去對轎夫說:

  「我給你們兩塊錢一個人,你們抬我們兩人回翁家山去好不好?」

  轎夫們喜歡極了,同打過嗎啡針後的鴉片嗜好者一樣,立時將態度一變,變得有說有笑了。

  知客僧又陪我們到了寺外的修竹叢中,我看了竹上的或刻或寫在那裡的名字詩句之類,心裡倒有點奇怪起來,就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於是他也同轎夫他們一樣,笑迷迷地對我說了一大串話。我聽了他的解釋,倒也覺得非常有趣,所以也就拿出了五圓紙幣,遞給了他,說:

  「我們也來買兩枝竹放放生罷!」

  說著我就向立在我旁邊的她看了一眼,她卻正同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兒還不敢去撫摸的一樣,微笑著靠近了我的身邊輕輕地問我:

  「兩枝竹上,寫什麼名字好?」

  「當然是一枝上寫你的,一枝上寫我的。」

  她笑著搖搖頭說:

  「不好,不好,寫名字也不好,兩個人分開了寫也不好。」

  「那麼寫什麼呢?」

  「只教把今天的事情寫上去就對。」

  我靜立著想了一會,恰好那知客僧向寺裡去拿的油墨和筆也已經拿到了。我揀取了兩株並排著的大竹,提起筆來,就各寫上了「郁翁兄妹放生之竹」的八個字。將年月日寫完之後,我擱下了筆,回頭來問她這八個字怎麼樣,她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笑著,不說話而盡在點頭。在綠竹之下的這一種她的無邪的憨態,又使我深深地,深深地受到了一個感動。

  坐上轎子,向西向南的在竹蔭之下走了六七裡阪道,出梵村,到閘口西首,從九溪口折入九溪十八澗的山坳,登楊梅嶺,到南高峰下的翁家山的時候,太陽已經懸在北高峰與天竺山的兩峰之間了。他們的屋裡,早已掛上了滿堂的燈彩,上面的一對紅燈,也已經點盡了一半的樣子。嫁妝似乎已經在新房裡擺好,客廳上看熱鬧的人,也早已散了。我們轎子一到,則生和他的娘,就笑著迎了出來,我付過轎錢,一踱進門檻,他娘就問我說:

  「早晨拿出去的那枝手杖呢?」

  我被她一問,方才想起,便只笑著搖搖頭對她慢聲的說:

  「那一枝手杖麼——做了我的祭禮了。」

  「做了你的祭禮?什麼祭禮?」則生驚疑似地問我。

  「我們在獅子峰下,拜過天地,我已經和你妹妹結成了兄妹了。那一枝手杖,大約是忘記在那塊大岩石的旁邊的。」

  正在這個時候,先下轎而上樓去換了衣服下來的他的妹妹,也嬉笑著,走到了我們的旁邊。則生聽了我的話後,就也笑著對他的妹妹說:

  「蓮,你們真好!我們倒還沒有拜堂,而你和老鬱,卻已經在獅子峰拜過天地了,並且還把我的一枝手杖忘掉,作了你們的祭禮。娘!你說這事情應怎麼罰罰他們?」

  經他這一說,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情願自己認罰,就認定後日房,算作是我一個人的東道。

  這一晚翁家請了媒人,及四五個近族的人來吃酒,我和新郎官,在下面奉陪。做媒人的那位中老鄉紳,身體雖則並不十分肥胖,但相貌態度,卻也是很富裕的樣子。我和他兩人乾杯,竟幹滿了十八九杯。因酒有點微醉,而日裡的路,也走得很多,所以這一晚睡得比前一晚還要沉熟。

  九月十二的那一天結婚正日,大家整整忙了一天。婚禮雖系新舊合參的儀式,但因兩家都不喜歡鋪張,所以百事也還比較簡單。午後五時,新娘轎到,行過禮後,那位好好先生的媒人硬要拖我出來,代表來賓,說幾句話。我推辭不得,就先把我和則生在日本念書時候的交情說了一說,末了我就想起了則生同我說的遲桂花的好處,因而就抄了他的一段話來恭祝他們:

  「則生前天對我說,桂花開得愈遲愈好,因為開得遲,所以經得日子久。現在兩位的結婚,比較起平常的結婚年齡來,似乎是覺得大一點了,但結婚結得遲,日子也一定經得久。明年遲桂花開的時候,我一定還要上翁家山來。我預先在這兒計算,大約明年來的時候,在這兩株遲桂花的中間,總已經有一株早桂花發出來了。我們大家且等著,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再一同來吃他們的早桂的喜酒。」

  說完之後,大家就坐攏來吃喜酒。猜猜拳,鬧鬧房,一直鬧到了半夜,各人方才散去。當這一日的中間,我時時刻刻在注意著偷看則生的妹妹的臉色,可是則生所說而我也曾看到過的那一種悲寂的表情,在這一日當中卻終日沒有在她的臉上流露過一絲痕跡。這一日,她笑的時候,真是樂得難耐似的完全是很自然的樣子。因了她的這一種心情的反射的結果,我當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則生和他的母親,在這一日裡,也似乎是愉快到了極點。

  因為兩家都喜歡簡單成事的緣故,所以三朝回郎等繁縟的禮節,都在十三那一天白天行完了,晚上房,總算是我的東道。則生雖則很希望我在他家裡多住幾日,可以和他及他的妹妹談談笑笑,但我一則因為還有一篇稿子沒有做成,想另外上一個更僻靜點的地方去做文章,二則我覺得我這一次吃喜酒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所以在房的翌日,就離開翁家山去乘早上的特別快車趕回上海。

  送我到車站的,是翁則生和他的妹妹兩個人。等開車的信號鐘將打,而火車的機關頭上在吐白煙的時候,我又從車窗裡伸出了兩手,一隻捏著了則生,一隻捏著了他的妹妹,很重很重的捏了一回。汽笛鳴後,火車微動了,他們兄妹倆又隨車前走了許多步,我也俯出了頭,叫他們說:

  「則生!蓮!再見,再見!但願得我們都是遲桂花!」

  火車開出了老遠老遠,月臺上送客的人都回去了,我還看見他們兄妹倆直立在東面月臺篷外的太陽光裡,在向我揮手。

  (一九三二年十月在杭州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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