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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梓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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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北風,院子裡松泥地上,已結成了一層短短的霜柱,積水缸裡,也有幾絲冰骨凝成了。從長年漂泊的倦旅歸來,昨晚上總算在他兒時起居慣的屋棟底下,享受了一夜安眠的文樸,從樓上起身下來,踏出客堂門,上院子裡去一看,陡然間卻感到了一身寒冷。 「這一區江濱的水國,究竟要比半海洋性的上海冷些。」 瞪目呆看著晴空裡的陽光,正在這樣凝想著的時候,從廚下剛走出到客堂裡來的他那年老的娘,卻忽而大聲地警告他說: 「樸,一侵早起來,就站到院子裡去幹什麼?今天可冷得很哩!快進來,別遭了涼!」 文樸聽了她這仍舊是同二十幾年前一樣的告誡小孩子似的口吻,心裡頭便突然間起了一種極微細的感觸,這正是有些甜苦的感觸。眼角上雖漸漸帶著了潮熱,但面上卻不能自已地流露出了一臉微笑,他只好回轉身來,文不對題的對他娘說: 「娘!我今天去就是,上東梓關徐竹園先生那裡去看一看來就是,省得您老人家那麼的為我擔心。」 「自然啦,他的治吐血病是最靈也沒有的,包管你服幾帖藥就能痊癒。那兩張鈔票,你總收藏好了吧?要是不夠的話,我這裡還有。」 「哪裡會得不夠呢。我自己也還有著,您放心好了,我吃過早飯,就上輪船局去。」 「早班輪船怕沒有這麼早,你先進來吃點點心,回頭等早午飯燒好,吃了再去,也還來得及哩。你臉洗過了沒有?」 洗了一洗手臉,吃了一碗開水沖蛋,上各處兒時走慣的地方去走了一圈回來,文朴的娘已經擺好了四碗蔬菜,在等他吃早午飯了。短促的冬日,在白天的時候也實在短不過,文朴滿以為還是早晨的此刻,可是一坐下來吃飯,太陽卻早已經曬到了那間朝南的客堂的桌前,看起來大約總也約莫有了十點多鐘的樣子了。早班輪船是早晨七點從杭州開來的,到埠總在十一點左右,所以文樸的這一頓早午飯,自然是不能吃得十分從容。倒是在上座和他對酌的他那年老的娘,看他吃得太快了,就又寬慰他說: 「吃得這麼快幹什麼?早班輪趕不著,晚班的總趕得上的,當心別噎隔起來!」依舊是同二十幾年前對小孩子說話似的那一種口吻。 剛吃完飯,擦了擦臉,文樸想站起來走了,他娘卻又對他叮囑著說: 「我們和徐竹園先生,也是世交,用不著客氣的。你雖則不認得他,可是到了那裡,今天你就可以服一帖藥,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裡配好,托徐先生家裡的人代你煎煎就對。……」 「好,好,我曉得的。娘,您慢用吧,我要走了。」 正在這個時候,輪船報到的汽笛聲,也遠遠地從江面上傳了過來。 這小縣城的碼頭上,居然也擠滿了許多上落的行旅客商和自鄉下來上城市購辦日用品的農民,在從碼頭擠上船去的一段浮橋上,文樸也遇見了許多兒時熟見的鄉人的臉。汽笛重叫了一聲,輪船離埠開行之後,文樸對著漸漸退向後去的故鄉的一排城市人家,反吐了一口如釋重負似的深長的氣。因為在外面漂泊慣了,他對於小時候在那兒生長,在旅途中又常在想念著的老巢,倒在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壓迫。一時重複身入了舟車逆旅的中間,反覺得是回到了熟習的故鄉來的樣子。更況且這時候包圍在他坐的那只小輪船的左右前後的,盡是些藍碧的天,澄明的水,和兩岸的青山紅樹,江心的暖日和風;放眼向四周一望,他覺得自己譬如是一隻在山野裡飛遊慣了的鳥,又從狹窄的籠裡飛出,飛回到大自然的懷抱裡來了。 東梓關在富春江的東岸,錢塘江到富陽而一折,自此以上,為富春江,已經將東西的江流變成了南北的向道。輪船在途中停了一二處,就到了東梓關的埠頭。東梓關雖則去縣城只有三四十裡路程,但文樸因自小就在外面漂流,所以只在極幼小的時候因上祖墳來過一次之外,自有確實的記憶以後卻從還沒有到過這一個在他們的故鄉也是很有名的村鎮。 江上太陽西斜了,輪船在一條石砌的碼頭上靠了岸,文樸跟著幾個似乎是東梓關附近土著的農民上岸之後,第一就問他們,徐竹園先生是住在哪裡的。 「徐竹園先生嗎?就是那間南面的大房子!」 一個和他一道上岸來的農民在岸邊站住了,用了他那只蒼老曲屈的手指,向南指點了一下。 文樸以手遮著日光,舉頭向南一看,只看出了幾家疏疏落落的人家和許多樹葉脫盡的樹木來。因稻已經收割盡了,空地裡草場上,只堆著一堆一堆的幹稻草在那裡反射陽光。一處離埠頭不遠的池塘裡,游泳著幾隻家畜的鴨,時而一聲兩聲的在叫著。池塘邊上水淺的地方,還浸著一隻水牛,在水面上擎起了它那個兩角崢嶸的牛頭,和一雙黑沉沉的大眼,靜靜兒的在守視著從輪船上走下來的三五個行旅之人。村子裡的小路很多,有些是石砌的,有些是黃泥的,只有一條石板砌成的大道,曲折橫穿在村裡的人家和那池塘的中間,這大約是官道了。文樸跟著了那個剛才教過他以徐先生的住宅的農夫,就朝南順著了這一條大道走向前去。 東梓關的全村,大約也有百數家人家,但那些鄉下的居民似乎個個都很熟識似的。文朴跟了農夫走不上百數步路,卻聽他把自那裡來為辦什麼事去的歷史述說了一二十次,因為在路上遇見他的人,個個都以同樣的話問他一句,而他總也一邊前進,一邊以同樣的話回答他們,直到走上了一處有四五條大小的叉路交接的地方,他的去路似乎和文樸的不同了,高聲一喊,他便喊住了一位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向前行走的中老農夫,自己先說了一遍自何處來為辦什麼事而去的歷史,然後才將文樸交托了他,托他領到徐先生的宅裡,他自己就順著大道,向前走了。 徐竹園先生的住宅,果然是近鄰中所少見的最大的一所,但牆壁梁棟,也都已舊了,推想起來,大約總也是洪楊戰後所築的舊宅無疑。文朴到了徐家屋裡,由那中老農夫進去告訴了一聲,等了一會,就走出來了一位面貌清秀,穿長衫作學生裝束的青年。聽取了文樸的自己介紹和來意以後,他就很客氣地領他進了一間光線不十分充足的廂房。這時候的時刻雖則已進了午後,可是門外面的晴冬的空氣,乾燥得分外鮮明,平面的太陽光線,也還照耀得輝光四溢,而一被領進到了這一間分明是書室兼臥房的廂房的中間,文樸覺得好象已經是寒天日暮的樣子了。廂房的三壁,各擺滿了許多冊籍圖畫,一面靠壁的床上陳設著有一個長方的紫檀煙托和一盞小小的油燈。文樸走到了床鋪的旁邊,躺在床上剛將一筒煙抽完的徐竹園先生也站起來了。 「是朴先生麼?久仰久仰。令堂太太的身體近來怎麼樣?請躺下去歇歇吧,輪船裡坐得不疲乏麼?彼此都不必客氣,就請躺下去歇歇,我們可以慢慢的談天。」 竹園先生總約莫有五十歲左右了,清臒的面貌,雅潔的談吐,絕不像是一個未見世面的鄉下先生。文樸和他夾著煙盤躺下去後,一邊在看他燒裝捏吸,一邊也在他停燒不吸的中間,聽取了許多關於他自己當壯年期裡所以要去學醫的由來。 東梓關的徐家,本來是世代著名的望族,在前清嘉道之際,徐家的一位豪富,也曾在北京任過顯職,嗣後就一直沒有脫過科甲,竹園先生自己年紀輕的時候,也曾做過救世拯民的大夢,可是正當壯年時期,大約是因為用功過了度,在不知不覺的中間,竟爾染上了吐血的宿疾,於是大夢也醒了,意志也灰頹了,翻然悔悟,改變方針,就於求醫采藥之餘,一味的看看醫書,試試藥性,象這樣的生活,到如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 「就是這一口煙……」 徐竹園先生繼續著說: 「就是這一口煙,也是那時候吸上的。病後上的癮,真是不容易戒絕,所以我勸你,要根本的治療,還是非用藥石不行。」 世事看來,原是塞翁之馬,徐竹園先生因染了疾病,才絕意於仕進,略有餘閒,也替人家看看病,自己讀讀書,經管經管祖上的遺產;每年收入,薄有盈餘,就在村裡開了一家半施半賣的春和堂藥鋪。二十年來大局盡變,徐家其他的各房,都因為宦途艱險,起落無常之故,現在已大半中落了,可是徐竹園先生的一房,男婚女嫁,還在保持著舊日的興隆,他的長子,已生下了孫兒,三代見面了。 文樸靜躺在煙鋪的一旁,一邊在聽著徐竹園先生的述懷,一邊也暗自在那裡下這樣的結論;忽而前番引領他進來的那位青年,手裡拿了一盞煤油燈走進了房來,並且報告著說: 「晚飯已經擺上了!」 徐竹園先生從床上立了起來,整整衣冠,陪文樸走上廳去的中間,文樸才感到了鄉下生活的悠閒,不知不覺,在煙盤邊一躺卻已經有三四個鐘頭飛馳過去了。豐盛的一餐夜飯吃完之後,自然的就又走回到了煙鋪。竹園先生的興致愈好了,飯後的幾筒煙一抽,談話就轉到了書版掌故的一方面去。因為文樸也是喜歡收藏一點古書骨董之類的舊貨的,所以一談到了這一方面,他的精神,也自然而然地振作了一下。 竹園先生便取出了許多收藏的磚硯,明版的書籍,和傅青主手寫的道情卷冊來給文朴鑒賞,文樸也將十幾年來在外面所見過的許多珍彝古器的大概說給了徐先生聽。聽到了歐戰期間巴黎博物院裡保藏古物的苦心的時候,竹園先生竟以很新的見解,發表了一段反對戰爭的高論。為證明戰爭的禍患無窮,與只有和平的老百姓受害獨烈的實際起見,他最後又說到了這東梓關地方的命名的出處。 東梓關本來是叫作「東指關」的,吳越行軍,到此暫駐,順流直下,東去就是富陽山嘴,是一個天然的關險,是以行人到此,無不東望指關,因而有了這一個名字。但到了明末,倭寇來侵,江浙沿海一帶,處處都遭了蹂躪,這兒一隅,雖然處在內地,可是烽煙遍野,自然也民不安居。忽而有一天晚上,大兵過境,將此地土著的一位農民強拉了去。他本來是一個獨子,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只剩下兩個弱妹,全要憑他的力田所入來養活三人的。哥哥被拉了去後的兩位弱妹,當然是沒有生路了,於是只有朝著東方她們哥哥被拉去的方向,舉手狂叫,痛哭悲號,來減輕她們的憂愁與恐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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