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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淚(4)


  四

  我想回到家裡去,但是因為沒有路費,所以就不得不在上海住下了。有一天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我賣了一件冬天的舊外套,得了六角小洋,在一家賣稀飯的店裡吃得飽滿,慢慢的——因為這幾天來,我衰弱得不堪,走不快了,——走出來的時候,在三馬路的拐角上忽然遇著了那位XX大學的同鄉。他叫了我一聲,我倒駭得一跳,因為我那香港布的洋服已經髒得不堪了,老在怕人疑我作扒手。我回轉頭來一看,認得是他,雖則一時漲紅了臉,覺得羞愧得很,但心裡卻也喜歡得很。他說:

  「啊,兩年不見,你老得多了。你害病麼?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我聽了他這兩句話,耳根又漲紅了,因為我這幾天住所是不定的。我那破皮包,裡邊也沒有什麼衣服了,我把它寄在靜安寺路的一個廟裡的佛櫃下。白天我每到外白渡橋的公園裡去看那些西洋的小孩兒遊玩,到了晚上,在四馬路大馬路的最熱鬧的地方走來走去的走一回,就擇了清靜簡便的地方睡一忽。半夜醒來的時候,若不能再睡,我就再起來閑走一回,走得倦了,就隨便更選一個地方睡下。像這樣無定所的我,遇著了那位富有的同鄉,被他那麼一問,教我如何答覆呢?我含含糊糊的講了幾句話,問他住在什麼地方。他說:

  「我現在在一品香,打算一禮拜就上杭州去的。」

  我和他一路走來,已經看得出跑馬廳的空地了。他邀我上他的旅館裡去,我因為我的洋服太髒,到燈火輝煌的一品香去,怕要損失我同鄉的名譽,所以只說:

  「天氣熱得很,我們還是在外面走走好。」

  我幾次想開口問他借錢,但是因為受了高等教育的束縛,終覺得講不出來。到後來我就鼓著勇氣問他說:

  「你下半年怎麼樣?」

  「我已經在杭州就了一個二百塊錢的差使,下半年大約仍在杭州的。你呢?」

  「我啊,我,我是苦得不堪!非但下半年沒有去的地方,就是目下吃飯的錢都沒有。」

  「你曉得江濤麼?」

  「我不曉得。」

  「他是我的同學。現在在上海闊綽得很。他提倡的人生藝術現在大流行了。你若沒有事情,我就替你介紹,去找找他看吧?」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對我講了一個地名,教我於第二天的午後六七點鐘以前去見江濤。

  第二天我一早起來,就跑上我同鄉介紹給我的那地方去。找來找去找了半天,我才把那所房屋找著了。我細細的向左右看了一看,把附近的地理牢記了一回,便又跑上北四川路外的郊外去閑走去。無頭無緒的跑了五六個鐘頭,在一家鄉下的館子裡吃了六七個肉湯糰,我就慢慢的走回到江某的住宅所在的那方面來。灼熱的太陽,一刻也不假借,把它的同火也似的光線灑到我的身上來,我的洋腑已經有一滴一滴的汗水滴下來了。慢慢的走上了江家的住宅,正好是四點半鐘的光景,我敲門進去一看,一個十八九歲的丫頭命我在廳上坐著等候。等了半點多鐘,我今天一天的疲倦忽而把我征服了,我就在一張長上昏昏的睡著。不知睡了多久,我覺得有人在那裡推我醒來。我睜開眼睛一看,只見一個臉色青黃,又瘦又矮的駝背青年立在我的面前。他那一種在眼鏡圈外視人的習慣,忽而使我想起舊時的記憶來。我便恭恭敬敬的站起來問說:

  「是江先生麼?我們好像曾經見過面的。」

  「我是江濤,你也許是已經見過我的,因為我常上各處去演講,或者你在講演的時候見過我也未可知。」

  他那同貓叫似的喉音,愈使我想到三年前在我同鄉那裡遇著他的時候的景象上去。我含糊的恭維了一陣,便把來意告訴了。江濤又對我斜視了一眼說:

  「現在滬上人多事少,非但你東洋留學生,找不到事情,就是西洋留學生閑著的也很多呢!況且就是我們同主義的人,也還有許多沒有位置。因為我也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所以對你們無產階級是在主義上不得不抱同情,但是照目下的狀態看來,是沒有法子的。你的那位同鄉,他境遇也還不錯,你何不去找他呢?」

  我把目下困苦的情形訴說了一遍。他又放著了貓叫似的喉音說:

  「你若沒有零用錢,倒也不難賺幾個用用。你能做小說麼?」

  我急得沒有法子,就也誇了一個大口,口答說:「小說我是會做的。」

  「那麼你去做一篇小說來賣給我就行了。你下筆的時候,總要抱一個救濟世人的心情才好。」

  「這事恐怕辦不到,因為我現在自家還不能救濟,如何能想到救濟世人上去。」

  「事實是事實,主義是主義,你要賣小說,非要趨附著現代的思潮不可。最好你去描寫一個勞動者,說他如何如何的受苦,如何如何的被資本家虐待。文字裡要有血有淚,才能感動人家。」

  我連接答應了幾個是,就告了辭出來。在夕陽睕晚的街上,我慢慢的走了一會,胸中忽覺得有一塊隱痛,只是吐不出來的樣子。走到滬甯火車站的邊上,我的眼淚就忍不住的滴下來了。昨晚上當的那件外套的錢,只有二角銀角子和六七個銅板了,我若去賣了紙筆呢,今晚上就不得不餓著去做小說,若去吃了飯呢,我又沒有方法去買紙筆。想了半天,我就乘了電車,上一品香的那同鄉那裡去。因為我的衣服太襤褸了,怕被茶房喝退,所以我故意挺了胸膈,用了氣力,走上帳房那裡去問我同鄉住房的號數。因為中國人是崇拜外國文的,所以我就用了英文問那帳房。問明瞭號數,跑上去一看,我的同鄉正不在家。我又用了英文,叫那茶房開了門,就進去坐定定了。桌子上看來看去看了一會,我終尋不出紙來,我便又命茶房,把筆墨紙取了過來,擺在我的面前。等茶房出去之後,我就一口氣寫成了三四千字的一篇小說。內容是敘著一個人力車夫,因為他住的同豬圈似的一間房屋,又要加租了,他便與房東鬧了一場。警察來的時候,反而說他不是,要押他到西牢裡去。他氣得沒法,便一個人跑上酒鋪子去喝得一個昏醉。已經是半夜了。他醉倒在靜安寺路的馬路中間,睡著了。一乘汽車從東面飛跑過來,將他的一隻叉出的右足橫截成了兩段。他醒轉來的時候,就在月亮底下,抱著了一隻鮮血淋漓折斷了的右足痛哭了一場。因為在這小說裡又有血又有淚,並且是同情第四階級的文字,所以我就取了「血淚」兩字作了題目。我寫好之後,我的同鄉還沒有回來,看看桌上的鐘,已經快九點了。我忽覺得肚子裡饑餓得很,就拿了那篇《血淚》一個人挺了胸隔,大踏步的走了出來,在四馬路的攤上買了幾個饅頭,我就一邊吃一邊走上電車停留處去。

  到了江濤的地方,敲開了他的門,把原稿交給了他,我一定要他馬上為我看一遍。他默默的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斜視了我一眼,便對著我說:

  「你這篇小說與主義還合,但是描寫得不很好,給你一塊錢吧。」我聽了這話,便喜歡得了不得,拿了一塊錢,謝了幾聲,我就告辭退出了他的公館。在街上走了一會,我覺得我已經成了一個小說家的樣子。看看手裡捏著的一塊銀餅,心裡就突突的跳躍了起來。走到滬寧火車站的前頭,我的腳便不知不覺的進了一家酒館。我從那家酒館出來的時候,杭州開來的夜車已經到了。我只覺得我的周圍的天地高天,房屋車馬都有些在那裡旋轉的樣子,我慢慢的沖來沖去的走著,一邊卻在心裡打算:

  「今晚上上什麼地方去過夜呢?」

  一九二二年八月四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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