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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傷的行旅(2)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沒有什麼可以使人留戀的地方。但震澤湖邊的蘆花秋草,當這一個肅殺的年時,在理想上當然是可以引人入勝的,因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處處應該有低淺的水灘,三萬六千頃的周匝,少算算也應該有千餘頃的淺渚,以這一個統計來計算太湖湖上的蘆花,那起碼要比揚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蘆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揚子江頭看過偉大的蘆花秋景的,所以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試試運氣看,看我這一次的臆測究竟有沒有和事實相合的地方。這樣的決定在無錫下車之後,倒覺得前面相去只幾裡地的路程特別的長了起來,特別快車的速度也似乎特別慢起來了。

  無錫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實業中心地,火車一停,下來的人竟占了全車的十分之三四。我因為行李無多,所以一時對那些爭奪人體的黃包車夫們都失了敬,一個人踏出站來,在荒地上立了一會,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戲,想等大夥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黃包車直上太湖邊去。這一個戰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時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為車剛到站,黃包車價總要比平時貴漲幾倍,等大家散盡,車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車了,那他的價錢就會低讓一點,可以讓到比平時只貴兩成三成的地步。況且從車站到湖濱,隨便走哪一條路,總要走半個鐘頭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車,那客氣一點的車夫,會索價一塊大洋,不客氣的或者竟會說兩塊三塊都不定的。所以夾在無錫的市民中間,上車站前頭的那塊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兩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戲,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因為我在看把戲的中間就在擺佈對車夫的戰略了。殊不知這一次的作戰,我卻大大的失敗了。

  原來上行特別快車到站是正午十二點的光景,這一班車過後,則下行特快的到來要在下午的一點半過,車夫若送我到湖邊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買賣就沒有了,要不是有特別的好處,大家是不願意去的。況且時刻又來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飯繳車的時候,所以等我從人叢中擠攢出來,想再回到車站前頭去叫車的當兒,空洞的卵石馬路上,只剩了些太陽的影子,黃包車夫卻一個也看不見了。

  沒有辦法,只好唱著「背轉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過橋去,在無錫飯店的門口,反出了一個更貴的價目,才叫著了一乘黃包車拖我到了迎龍橋下。從迎龍橋起,前面是寬廣的汽車道了,兩公司的駛往梅園的公共汽車,隔十分就有一乘開行,並且就是不坐汽車,從迎龍橋起再坐小照會的黃包車去,也是十分舒適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實際上從此地起,不但有各種便利的車子可乘,就是叫一隻湖船,叫它直搖出去,到太湖邊上去搖它一晚,也是極容易辦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車行的候車的長凳上坐下的時候,我心裡覺得是已經到了太湖邊上的樣開原鄉一帶,實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龍山脈,橫亙在北邊,錫山一塔,障得往東來的煙灰煤氣,西南望去,不是龍山山脈的蜿蜒的餘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鏡光的返照。到處有桑麻的肥地,到處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齊,道路的修廣,和一種和平氣象的橫溢,是在江浙各農區中所找不出第二個來的好地。可惜我沒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積下些錢來,否則我將不買陽羨之田,而來這開原鄉里置它的三十頃地。營五畝之居,築一畝之室。

  竹籬之內,樹之以桑,樹之以麻,養些雞豚羊犬,好供歲時伏臘置酒高會之資;酒醉飯飽,在屋前的太陽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開一開留聲機器,聽聽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調或卡兒騷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歡看點新書,那火車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別發,去買些最近出版的優美的書來。這一點卑卑的願望,啊啊,這一點在大人先生的眼裡看起來,簡直是等於矮子的一個小腳指頭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罷罷,這樣的在公共汽車裡坐著,這樣的看看兩岸的疾馳過去的桑田,這樣的注視注視龍山的秋景,這樣的吸收吸收不用錢買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還是不要作那樣的妄想,且念首清詩,聊作個過屠門的大嚼罷!

  Mine be a cot beside the hillA bee-hive's hum shall  soothe my ear;
  A willowy brook that turns a mill,with many a fall shall linger near.
  The swal』ow,oft,beneath my thatch,
  Shall twitter from her clay-built nest;
  Oft shall the pilgrim lift the latch,And share my meal,a welcome guest.
  Around my ivied porch shall springEach fragrant flower that drinks the dew,
  And Lucy, at her wheel, shall singIn russet-gownandapronblue.
  The village-churchamongthetrees,
  Where first our marriage-vowsweregiven,
  With merry peals shall swell the breeze
  And point with taper spire to Heaven.

  這樣的在車窗口同詩裡的蜜蜂似的哼著念著,我們的那乘公共汽車,已經駛過了張巷榮巷,駛過了一支小山的腰嶺,到了梅園的門口了。

  四

  梅園是無錫的大實業家榮氏的私園,系築在去太湖不遠的一支小山上的別業,我的在公共汽車裡想起的那個願望,他早已大規模地為我實現造好在這裡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間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卻是紅磚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緩步以當車,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閑走的,而他卻因為時間是黃金就非坐汽車來往不可的這些違異。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將起來,有錢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們這些無錢無業的閒人的心理是一樣的,我在此地要感謝榮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實現而造成這一個梅園,我更要感謝他既造成之後而能把它開放,並且非但把它開放,而又能在梅園裡割出一席地來租給人家,去開設一個接待來遊者的公共膳宿之場。因為這一晚我是決定在梅園裡的太湖飯店內借宿的。

  大約到過無錫的人總該知道,這附近的別墅的位置,除了剛才汽車通過的那枝橫山上的一個別莊之外,要算這梅園的位置算頂好了。這一條小小的東山,當然也是龍山西下的波脈裡的一條,南去太湖,約只有小三裡不足的路程,而在這梅園的高處,如招鶴坪前,太湖飯店的二樓之上,或再高處那榮氏的別墅樓頭,南窗開了,眼下就見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與,時時與獨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於園裡的瘦梅千樹,小榭數間,和曲折的路徑,高而不美的假山之類,不過盡了一點點綴的餘功,並不足以語園林營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園之勝,在它的位置,在它的與太湖的接而又離,離而又接的妙處,我的不遠數十裡的奔波,定要上此地來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這一點特點而已。

  在太湖飯店的二樓上把房間開好,喝了幾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後,太陽已有點打斜了,但拿出表來一看,時間還只是午後的兩點多鐘。我的此來,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寫過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與蘆花相映的風情的,若現在就趕往湖濱,那未免去得太早,後來怕要生出久候無聊的感想來。所以走出梅園,我就先叫了一乘車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從那裡再由別道繞至湖濱,好去趕上看湖邊的落日。但是錫山一停,惠山一轉,遇見了些無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遊,及許多武裝同志們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裡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強人按住在腳下,被他強塞了些灰土塵汙到肚裡邊去的樣子,我的脾氣又發起來了,我只想登到無人來得的高山之上去盡情吐瀉一番,好把肚皮裡的抑鬱灰塵都吐吐乾淨。穿過了惠山的後殿,一步一登,朝著只有斜陽和衰草在弄情調戲的濯濯的空山,不曉走了多少時候,我竟走到了龍山第一峰的頭茅篷外了。目的總算達到了,惠山錫山寺裡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腳下。四大皆空,頭上身邊,只剩了一片藍蒼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嵐。在此地我可以高嘯,我可以俯視無錫城裡的幾十萬為金錢名譽而在苦鬥的蒼生,我可以任我放開大口來罵一陣無論哪一個凡為我所疾惡者,罵之不足,還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還可以以小便來澆上他的身頭。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復了一點之後,在那塊頭茅篷前的山峰頭上竟一個人演了半日的狂態,直到喉嚨幹啞,汗水橫流,太陽也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時候為止。

  氣竭力嘶,狂歌高叫的聲音停後,我的兩隻本來是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裡,忽而沁的鑽入了一層寂靜,風也無聲,日也無聲,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擊之下變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處都只是沉默。我被這一種深山裡的靜寂壓得怕起來了,頭腦裡卻起了一種很可笑的後悔。「不要這世界完全被我罵得陸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類聽了我的嘯聲來將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們的死滅的國裡去了哩?」我又想,「我在這裡踏著的不要不是龍山山頭,不要是陰間的滑油山之類哩?」我再想。於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邊的景物,想證一證實我這身體究竟還是仍舊活在這卑污滿地的陽世呢,還是已經闖入了那個鬼也在想革命而謀做閻王的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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