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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沉醉的晚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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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到了這裡,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狀了。因為自去年以來,我只是一日一日地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麼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麼一種境遇?」「我的心裡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經她這一問,我重新把半年來困苦的情形一層一層地想了出來。所以聽她的問話以後,我只是呆呆地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情,微微地歎著說: 「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麼?」 微微地歎了一聲之後,她就不說話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紅起來,所以就想了一個另外的問題問她說: 「你在工廠裡做的是什麼工作?」 「是包紙煙的。」 「一天做幾個鐘頭工?」 「早晨七點鐘起,晚上六點鐘止,中午休息一個鐘頭,每天一共要做十個鐘頭的工。少做一點鐘就要扣錢的。」 「扣多少錢?」 「每月九塊錢,所以是三塊錢十天,三分大洋一個鐘頭。」 「飯錢多少?」 「四塊錢一月。」 「這樣算起來,每月一個鐘點也不休息,除了飯錢,可省下五塊錢來。夠你付房錢買衣服的麼?」 「哪裡夠呢!並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廠的。你吃煙的麼?」 「吃的。」 「我勸你頂好還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裡。」 我看看她那一種切齒怨恨的樣子,就不願意再說下去。把手裡捏著的半個吃剩的香蕉咬了幾口,向四邊一看,覺得她的房裡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來道了謝,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裡。她大約做工倦了的緣故,每天回來大概是馬上就入睡的,只有這一晚上,她在房裡好像是直到半夜還沒有就寢。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回來,總和我說幾句話。我從她自家的口裡聽得,知道她姓陳,名叫二妹,是蘇州東鄉人,從小系在上海鄉下長大的,她父親也是紙煙工廠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來和她父親同住在那間房裡,每天同上工廠去的,現在卻只剩了她一個人了。她父親死後的一個多月,她早晨上工廠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來也一路哭了回來的。她今年十七歲,也無兄弟姊妹,也無近親的親戚。她父親死後的葬殮等事,是他於未死之前把十五塊錢交給樓下的老人,托這老人包辦的。她說: 「樓下的老人倒是一個好人,對我從來沒有起過壞心,所以我得同父親在日一樣地去做工,不過工廠的一個姓李的管理人卻壞得很,知道我父親死了,就天天的想戲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親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親是如何的一個人,死了呢還是活在哪裡?假使還活著,住在什麼地方?等等,她卻從來還沒有說及過。 三 天氣好像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裡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裡的蒸氣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也常常想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裡看看群星,慢慢地向前行走,一邊做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裡。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後方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也漸漸地回復起來了。平時只能消化半磅麵包的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遊行的練習開始之後,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麵包一磅了。這事在經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受了這些滋養,似乎比從前稍能統一。我於遊行回來之後,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後,心裡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裡酣睡,只有午後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面的機會,但是不曉是什麼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面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裡,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裡住後,約莫已經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後我正點上蠟燭,在那裡看一本從舊書鋪裡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地走上樓來對我說: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裡,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像在那裡說:「呵呵!你的事件是發覺了啊!」我對她這種態度,心裡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 「我有什麼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湧出了一種冷笑說: 「你自家去看罷!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底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 「掛號信!」 我把信取來一看,心裡就突突地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在某雜誌上發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圓錢的一張匯票。我囊裡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圓錢,非但月底要預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並且付過房金以後,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時這五圓錢對我的效用的廣大,是誰也不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後,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後左右的行人一看。複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覺地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地鑽出來了。因為當我在深夜遊行的時候,天上並沒有太陽,並且料峭的春寒,于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節季違異。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曬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遊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後左右的和節季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哪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後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地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裡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地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裡便不知不覺地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這一時的涅槃幻境,當我想橫越過馬路,轉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面前正沖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地大聲罵我說: 「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來抵儂(你)命噢!」 我呆呆地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後卷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後,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幾聲。等得四面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地走向了閘路裡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裡,問了些夾衫的價錢,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像是一個師父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面,嘲弄著說: 「儂(你)尋薩咯(什麼)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裡,我看看夾衫是怎麼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裡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地走回家來。一邊我心裡卻在打算: 「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地用它一下罷。」同時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麵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格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裡,等店員在那裡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罷。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鄧脫路的時候,馬路兩旁的店家,已經上電燈了。街上來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陣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日暮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冷痙。我回到了我的房裡,把蠟燭點上。向二妹的房門一照,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腹中雖則饑餓得很,但我剛買來的那包糖食怎麼也不願意打開來。因為我想等二妹回來同她一道吃。我一邊拿出書來看,一邊口裡盡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許多時候,二妹終不回來,我的疲倦不知什麼時候出來戰勝了我,就靠在書堆上睡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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