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郁達夫 > 寒灰集 | 上頁 下頁 |
秋柳(2) |
|
二 長江北岸的秋風,一天一天的涼冷起來。法政學校風潮解決以後,質夫搬回校內居住又快一禮拜了,鬧事的幾個學生,都已開除,陸校長因為軍閥李麥總不肯仍複讓他在那裡做教育界的領袖,所以為學校的前途計,他自家便辭了職。那一天正是陸校長上學校最後的一日。 陸校長自到這學校以後,事事整頓,非但A地的教育界裡的人都仰慕他,便是這一次鬧事的幾個學生,心裡也是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數的學生,當風潮發生的時候,雖不出來力爭,但對陸校長卻個個都畏之若父,愛之若母,一聽他要辭職,便都變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麼才好。這幾日來,學校的寄宿舍裡,正同冷灰堆一樣,連閑來講話的時候,都沒有一個發高聲的人了。教職員中,大半都是陸校長聘請來的人,經了這一次風潮,並且又見陸校長去了,也都是點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為繼任的校長,是同事中最老實的許明先的緣故,不能辭職,但是各人的心裡都無執意,大約離散也不遠了。 陸校長這一天一早就上了兩個鐘頭課,把未完的講義分給了一二兩班的學生,退堂的時候對學生說: 「我為學校本身打算,還不如辭職的好,你們此後應該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說你們不成樣子,那就是你們愛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現在雖已經辭職,但是你們的榮辱,我還在當作自家的榮辱看的。」 說了這幾句話,一二兩班裡的學生眼圈都紅了。 敲十點鐘的時候,全校的學生齊集在大講堂上,聽陸校長的訓話。 從容曠達的陸校長,不改常時的態度,挺著了五尺八寸長的身體,放大了洪鐘似的喉音對學生說: 「這一次風潮的始末,想來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說了。但是我在這裡,李麥總不肯甘休。與其為我個人的緣故,使李麥來破壞這學校,倒還不如犧牲了我個人,保全這學校的好。我當臨去的時候,三件事情,希望諸君以後能夠守著,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沒有秩序是我們中國人的通病,以後我希望諸君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維持秩序。秩序能維持,那無論什麼事情都能幹了。第二是要保重身體,我們中國不講究體育,所以國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業,以後希望諸君能保重身體,使健全的精神很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們中國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學問。我們在氣憤的時候,雖則學問無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歸原,學問究竟是我們的根基,根基不固,終究不能成大事創大業的。」 陸校長這樣簡單的說了幾句,悠悠下來的時候,大講堂裡有幾處啼泣的聲音,聽得出來了。質夫看了陸校長的神色不動的臉色,看了他這一種從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態度,又被大講堂內靜肅的空氣一壓,早就有一種感傷的情懷存在了,及聽了學生的暗泣聲音,他立刻覺得眼睛酸痛起來。不待大家散會,質夫卻一個人先跑回了房裡。 陸校長去校的那一天,質夫心裡只覺得一種悲憤,無處可以發洩,所以下半天他也請了半天假,跑進城來,他在大街上走了一會,總覺得無聊之極,不知不覺,他的兩腳就向了官娼聚集著的金鱒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門口,正在遲疑的時候,門內站著的幾個男人,卻大聲叫著說: 「引路!海棠姑娘房裡!」 質夫聽了這幾聲叫聲,就不得不馬上跑進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子打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走了出來。質夫進房,看見海棠剛在那裡吃早飯的樣子。她手裡捏了飯碗,從桌子上站了起來。今天她的裝飾與前次不同。頭上梳了一條辮子,穿的是一件藍緞子的棉襖,罩著一件青灰竹布的單衫,底下穿的是一條蟹青湖縐褲子。她大約是剛才起來,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覺得蒼白,新梳好的光澤澤的辮子,添了她一層可憐的樣子。質夫走近她的身邊問她說: 「你吃的是早飯還是中飯?」 「我們天天是這時候起床,沒有什麼早飯中飯的。」 這樣講了一句,她臉上露了一臉悲寂的微笑,質夫忽而覺得她可愛起來,便對她說: 「你吃你的罷,不必來招呼我。」 她把飯碗收起來後,又微微笑著說: 「我吃好了,今天吳老爺為什麼不來?」 「他還有事情,大約晚上總來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臺來請質夫吸,質夫接了過來就對她說: 「謝謝!」 質夫在床沿上坐下之後,假母問他說: 「于老爺,海棠天天在等你,你怎麼老是不來?吳老爺是天天晚上來的。」 「他住在城裡,我住在城外,我當然是不能常同他同來的。」 海棠在旁邊只是呆呆的聽質夫和她假母講閒話。既不來插嘴,也不朝質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雙倒掛下的眼睛,盡在那裡吸一枝紙煙。 假母講得沒有話講了,就把班子裡近來生意不好,一月要開銷幾多,海棠不會待客的事情,斷斷續續的說了出來。質夫本來是不喜歡那假母,聽了這些話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丟下了她,走近海棠身邊去,對海棠說: 「海棠,你在這裡想什麼?」 一邊說一邊質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舉起了她那遲鈍的眼睛,對質夫微微的笑了一臉,就也伸出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見他兩人很火熱的在那裡玩,也就跑了出去。質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床去打橫睡倒。兩人臉朝著外面,頭靠在床裡疊好的被上。質夫對海棠看了一眼,她的兩眼還是呆呆的在看床頂。質夫把自家的頭靠上了她的胸際,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質夫覺得沒有話好同她講,便輕輕的問她說: 「你媽待你怎麼樣?」 她只回他說: 「沒有什麼。」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