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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夜(6)


  六

  第二天的午後,從學校裡搬出來的教職員全體,就上省長公署去見新到任的省長。那省長本來是質夫的胞兄的朋友,質夫與他亦曾在西湖上會過的。歷任過交通司法總長的這省長,講了許多安慰教職員的話之後,卻作了一個「總有辦法」的回答。

  質夫和另外的幾個教職員,自從學校裡搬出來之後,便同喪家之犬一樣,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為連續的下了幾天雨,所以質夫只能蟄居在一家小客棧裡,不能出去閒逛。他就把他自己與另外的幾個同事的這幾日的生活,比作了未決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對人說:

  「文明進步了,目下教員都要蒙塵了。」

  性欲比人一倍強盛的質夫,處了這樣的逆境,當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瞞著了同住的幾個同事,到娼家去進出起來了。

  從學校裡搬出來之後,約有一禮拜的光景。他恨省長不能速行解決鬧事的學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就多喝了幾杯酒。這興奮劑一下喉,他的獸性又起作用來,就獨自一個走上一位帶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裡去。那一位同事本來是質夫在A地短時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質夫上他家去,本來是有一種漠然的預感和希望懷著,坐談了一會,他竟把他的本性顯露了出來,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對他說:

  「你既然這樣的無聊,我就帶你上班子裡逛去。」

  穿過了幾條街巷,從一條狹而又黑的巷口走進去的時候,質夫的胸前又跳躍起來,因為他雖在日本經過這種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國,卻從沒有進過這些地方。走到門前有一處賣香煙橘子的小鋪和一排人力車停著的一家牆門口,他的同事便跑了進去。他在門口仰起頭來一看,門楣上有一塊白漆的馬口鐵寫著鹿和班的三個紅字,掛在那裡,他遲了一步,也跟著他的同事進去了。

  坐在門裡兩旁的幾個奇形怪狀的男人,看見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來,放大了喉嚨叫著說:

  「引路!荷珠姑娘房裡。吳老爺來了!」

  他的同事吳風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進了一間二丈來寬的房裡坐下之後,便用了英文問他說:

  「你要怎麼樣的姑娘?你且把條件講給我聽,我好替你介紹。」

  質夫在一張紅木椅上坐定後,便也用了英文對吳風世說:

  「這是你情人的房麼?陳設得好精緻,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條件講給我聽罷,我好替你介紹。」

  「我的條件講出來你不要笑。」

  「你且講來罷。」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紀大一點,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個老嫖客。」

  講到這裡,吳風世的姑娘進房來了。她頭上梳著辮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種婉轉的風味。穿的是一件蝦青大花的緞子夾衫,一條玄色素緞的短腳褲。一進房就對吳風世說:

  「說什麼鬼話,我們不懂的呀!」

  「這一位於老爺是外國來的,他是外國人,不懂中國話。」

  質夫站起來對荷珠說:

  「假的假的,吳老爺說的是謊,你想我若不懂中國話,怎麼還要上這裡來呢?」

  荷珠笑著說:

  「你究竟是不是中國人?」

  「你難道還在疑信麼?」

  「你是中國人,你何以要穿外國衣服?」

  「我因為沒有錢做中國衣服。」

  「做外國衣服難道不要錢的麼?」

  吳風世聽了一忽,就叫荷珠說:

  「荷珠,你給于老爺薦舉一個姑娘罷。」

  「于老爺喜歡怎麼樣的?碧玉好不好?春紅?香雲?海棠?」

  吳風世聽了海棠兩字,就對質夫說:

  「海棠好不好?」

  質夫回答說:

  「我又不曾見過,怎麼知道好不好呢?海棠與我提出的條件合不合?」

  風世便大笑說:

  「條件悉合,就是海棠罷。」

  荷珠對她的假母說:

  「去請海棠姑娘過來。」

  假母去了一忽來回說:

  「海棠姑娘在那裡看戲,打發人去叫去了。」

  從戲院到那鹿和班來回總有三十分鐘,這三十分鐘中間,質夫覺得好象是被懸掛在空中的樣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講了些閒話,一個人覺得無聊,不知不覺,就把兩隻手抱起膝來。吳風世看了他這樣子,就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說: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裡是大忌的。因為這是閒空的象徵。」

  質夫聽了,覺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問他說:

  「另外還有什麼禮節沒有?請你全對我說了罷,免得被她們姑娘笑我。」

  正說到這裡,門簾開了,走進了一個年約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來。她的青灰色的額角廣得很,但是又低得很,頭髮也不厚,所以一眼看來,覺得她的容貌同動物學上的原始猴類一樣。一雙魯鈍掛下的眼睛,和一張比較長狹的嘴,一見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藍花緞的夾襖,上面罩著一件雪色大花緞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條雪灰的牡丹花緞的短腳褲。她一進來,荷珠就替她介紹說:

  「對你的是這一位於老爺,他是新從外國回來的。」

  質夫心裡想,這一位大約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卻正合我的三個條件,但是她何以會這樣一點兒嬌態都沒有。海棠聽了荷珠的話,也不做聲,只呆呆的對質夫看了一眼。荷珠問她今天晚上的戲好不好,她就顯出了一副認真的樣子,說今晚上的戲不好,但是新上臺的小放牛卻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沒有看完。質夫聽了她那慢慢的無嬌態的話,心裡覺得奇怪得很,以為她不象妓院裡的姑娘。吳風世等她講完了話之後,就叫她說:

  「海棠!到你房裡去罷,這一位於老爺是外國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氣才行。」

  質夫風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裡去。質夫一進海棠的房,就看見一個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迎了出來。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雙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質夫感著一種可怕可惡的印象,她待質夫也很殷勤,但是質夫總覺得她是一個惡人。

  在海棠房裡坐了一個多鐘頭,講了些無邊無際的話,質夫和風世都出來了。一出那條狹巷,就是大街,那時候街上的店鋪都已閉門,四圍靜寂得很,質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 City」兩個字來,他就幽幽的對風世說:

  「風世!我已經成了一個Living Corpse了。」

  走到十字路口,質夫就和風世分了手。他們兩個各聽見各人的腳步聲漸漸兒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氣吞沒下去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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