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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夜(4)


  四

  學校內外浮蕩著的暗雲,一層一層的緊迫起來。本來是神經質的倪教務長和態度從容的陸校長常常在那裡作密談。質夫因為不諳那學校的情形,所以也沒有什麼懼怕,盡在那裡幹他自家一個人的事。

  初到學校後二三天的緊張的精神,漸漸的弛緩下去的時候,質夫的許久不抬頭的性欲,又露起頭角來了。因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吳遲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腦海裡消失下去。於是代此而興,支配他的全體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個方向一起作用來。一種是純一的愛情,集中在他的一個年輕的學生身上。一種是間斷偶發的衝動。這種衝動發作的時候,他竟完全成了無理性的野獸,非耍到城裡街上,和學校附近的鄉間的貧民窟裡去亂跑亂跳走一次,偷看幾個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衝動壓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這衝動發作的時候,倪教務長不聲不響的走進他的房裡來忠告他說:

  「質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們得著了一個消息,說是幾個被李麥買取了的學生,預備今晚起事,我們教職員還是住在一處,不要出去的好。」

  質夫在房裡電燈下坐著,守了一個鐘頭,覺得苦極了。他對學校的風潮,還未曾經驗過,所以並沒有什麼害怕,並且因為他到這學校不久,纏繞在這學校周圍的空氣,不能明白,所以更無危懼的心思。他聽了倪教務長的話之後,只覺得有一種看熱鬧的好奇心起來,並沒有別的觀念。同西洋小孩在聖誕節的晚上盼望聖誕老人到來的樣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這搗亂事件快些出現。等了一個鐘頭,學校裡仍沒有什麼動靜,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衝動的發作壓倒了。他從座位裡站了起來,在房裡走了幾圈,又坐了一忽,又站起來走了幾圈,覺得他的獸性,終究壓不下去。

  換了一套中國衣服,他便悄悄的從大門走了出去。濃藍的天影裡,有幾顆遊星,在那裡開閉。學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虧這一條路是沿著城牆溝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牆的輪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還當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標。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幾腳,踏了幾次空,走到北門城門外的時候,忽然想起城門是快要閉了。若或進城去,他在城裡又無熟人,又沒有法子弄得到一張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決的。所以在城門外遲疑了一會,他就回轉了腳,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條鄉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處狹的街上了。他以為這樣的城外市鎮裡,必有那些奇形怪狀的最下流的婦人住著,他的衝動的目的物,正是這一流婦人。但是他在黃昏的小市上,跑來跑去跑了許多時候,終究尋不出一個婦人來。有時候雖有一二個蓬頭的女子走過,卻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會,又穿到漆黑的側巷裡去走了一會,終究不能達到他的目的。在一條無人通過的漆黑的側巷裡站著,他仰起頭來看看幽遠的天空,便輕輕的歎著說:

  「我在外國苦了這許多年數,如今到中國來還要吃這樣的苦。唉!我何苦呢,可憐我一生還未曾得著女人的愛惜過。啊,戀愛呀,你若可以學識來換的,我情願將我所有的知識,完全交出來,與你換一個有血有淚的擁抱。啊。戀愛呀,我恨你是不能糊塗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資格地位名譽來換的。我要滅這一層煩惱,我只有自殺……」

  講到了這裡,他的面上忽然滾下了兩粒粗淚來。他覺得站在這裡,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就又同餓犬似的走上街來了。垂頭喪氣的正想回到校裡來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家小小的賣香煙洋貨的店裡,有一個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黃的電燈下,對了賬簿算盤在那裡結帳。他遠遠的站在街上看了一忽,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次,便不聲不響的踱進了店去。那女人見他進去,就丟下了帳目來問他:

  「要買什麼東西?」

  先買了幾封香煙,他便對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這時候的眼光看來,這女人的容貌卻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實她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不過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還時髦,所以覺得有些動人的地方。他如餓犬似的貪看了一二分鐘,便問她說:

  「你有針賣沒有?」

  「是縫衣服的針麼?」

  「是的,但是我要一個用熟的針,最好請你賣一個新針給我之後,將拿新針與你用熟的針交換一下。」

  那婦人便笑著回答說:

  「你是拿去煮在藥裡的麼?」

  他便含糊的答應說:

  「是的是的,你怎麼知道?」

  「我們鄉下的仙方裡,老有這些頑意兒的。」

  「不錯不錯,這針倒還容易辦得到,還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難辦。」

  「是什麼呢?」

  「是婦人們用的舊手帕,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又無朋友,所以這物事是怎麼也求不到的,我已經決定不再去求了。」

  「這樣的也可以的麼?」

  一邊說,一邊那婦人從她的口袋裡拿了一塊洋布的舊手帕出來。質夫一見,覺得胸前就亂跳起來,便漲紅了臉說:

  「你若肯讓給我,我情願買一塊頂好的手帕來和你換。」

  「那請你拿去就對了,何必換呢。」

  「謝謝,謝謝,真真是感激不盡了。」

  質夫得了她的用舊的針和手帕,就跌來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上他的微紅的臉來,那時候他覺得爽快極了。

  回到了校內,他看看還是未曾熄燈。幽幽的回到房裡,閂上了房門,他馬上把騙來的那用舊的針和手帕從懷中取了出來。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兩件寶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聞了一回香氣。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裡的那一面鏡子,心裡就馬上想把現在的他的動作一一的照到鏡子裡去。取了鏡子,把他自家的癡態看了一忽,他覺得這用舊的針子,還沒有用得適當。呆呆的對鏡子看了一二分鐘。他就狠命的把針子向頰上刺了一針。本來為了興奮的原故,變得一塊紅一塊白的面上,忽然滾出了一滴同瑪瑙珠似的血來。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後,看見鏡子裡的面上又滾了一顆圓潤的血珠出來。對著了鏡子裡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紅的血跡,聞聞那舊手帕和針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態度,他覺得一種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忽,電燈熄了,他因為怕他現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斷,所以動也不動的坐在黑暗的房裡,還在那裡貪嘗那變態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時候,他才同從夢裡頭醒來的人一樣,抱著了那針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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