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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奔(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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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寒潮 大雪後的橫山一角,比平日更添了許多的嫵媚。船靠岸這面沿江的那條小徑,雪已經融化了大半了,但在道旁的隙地上,泥壁茅簷的草舍上,枯樹枝上,都還鋪蓋著一陣殘雪的晶皮。太陽打了斜,東首變成了山陰,半江江水,壓印得紫裡帶黑,活像是水墨畫成的中國畫幅。錢時英攙扶著董婉珍,爬上了橫山廟的石級,向蘭溪市上的人家縱眺了一回,兩人胸中各感到了一種不同的喜悅。 半城煙戶,參差的屋瓦上,都還留有著幾分未化的春雪;而環繞在這些市廛船隻的高頭,渺渺茫茫,照得人頭腦一清的,卻是那一弓藍得同靛草花似的蒼穹;更還有高戴著白帽的遠近諸山,與突立在山嶺水畔的那兩個高塔,和回流在蘭溪縣城東西南三面的江水湊合在一道,很明晰地點出了這幅再豐華也沒有的江南的雪景。 在董婉珍方面呢,覺得這一天大雪,是她得和錢股長結合的媒介;漫天匝地的白色,便是預示著他們能夠白頭到老的好兆頭。父母的急難,自己的將來,現在的地位,都因錢時英的這一次俯首而解決了。在錢時英的一面呢,以為這發育健全的董婉珍,實在有點可憐,身體是那麼結實,普通知識也相當具備的,所缺乏的,就是沒有訓練,只須有一個人能夠好好的指導她,扶助她,那這一種女青年,正是革命前途所需要的人才。而在這一種正心誠意的思想的陰面,他的枯燥的宿舍生活,他的二十五歲的男性的渴求,當然也在那裡發生牽引。 面前是這樣的一片大自然的煙景,身旁又是那麼純潔熱烈的一顆少女求愛的心,錢時英看看周圍,看看董婉珍的那一種完全只顧目前的快樂,並無半點將來的憂慮的幼稚狀態,自然把剛才船裡所感到的那層懊恨之情,一筆勾了。 兩人憑著石欄,向蘭溪市上,這裡那裡的指點了一陣,忽而將目光一轉,變成了一個對看的局勢。董婉珍羞紅了臉,雖在笑著側轉了頭,但眼睛斜處,片刻不離的,仍是對錢時英的全身的打量,和他的面部的諦視。錢時英只微笑著默默地在細看她的上下,仿佛她和他還是初次見面的樣子。第二次四目遇合的時候,錢時英覺得非說話不可了,就笑著問她: 「你還有勇氣再爬上山頂上去麼?」 「你若要去,我便什麼地方也跟了你去。」 「好吧!讓我們來比比腳力看。」 先上廟裡向守廟的一位老道問明瞭上蘭陰寺去的路,他們就從側面的一條斜坡山路走上了山。斜坡上的雪,經午前的太陽一曬,差不多融化淨了,但看去似乎不大黏濕的黃泥窄路,走起來卻真不容易。董婉珍經過了兩次滑跌,隨後終於將彈簧似的身體,靠上了錢時英的懷裡,慢慢地談著走著,走上那座三角形的橫山東頂的時候,他們的談話,也恰巧談到了他們兩人的以後的大計。 「今天的我們的這一個秘密,只能暫時不公佈出來。第一總得先把那條董村的決議案辦了才行。徇私舞弊,不是我們革命的人所應做的事情。你們家裡的田產之類,確有霸佔的證據的,當然要發還一部分給原有的人,還有一層,他們既經指控了你們父女的蒙蔽黨部,你自然要自動辭職,暫時避去嫌疑,等我們把這一件案子辦了之後,再來服務不遲……我的今天的約你出來,本意就為了此。可是,可是,現在成了這樣的一個結局,事情倒反而弄僵了;我打算將這兒的黨務劃出了一個規模之後,就和你離開此地,免得受人家的指摘。你今天回去,請你先把這一層意思對你兩老說一說明白,等案件辦了之後,我們再來提議婚事……」 董婉珍聽了他這一番勸告,心裡卻微微地感到了一點失望。明天假使馬上就辭了職,那以後見面的機會不就少了麼!父母的事情,財產的發落,原是重大的。可是和那些青年男子在一道廝混的那種氣氛;早出晚歸,從街上走過,受人側目注意的那種私心的滿足;還有最覺得不可缺的一件大事,就是這一位看去如磐石似的錢股長的愛撫,她現在正在想恣意飽受的當兒,若一辭了職,都向哪裡去求,哪裡去得呢? 錢時英看到了她的略帶憂鬱的表情,心裡當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只能補充著說: 「做事情要顧慮著將來的,僅貪愛一時的安逸,投入于一時的忘我,把將來的大事擱罷在一邊,是最不革命的行為。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一層總該看得穿。」 一次強烈的擁抱,一個火熱的深吻,終於驅散了董婉珍臉上的愁雲。他們走到了蘭陰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陽,西面田野裡的積雪,和遠近的樹林村落上的炊煙,曉得這一天,日子已經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時候了。兩人更依偎著,微笑著,貪看了一會華美到絕頂的蘭陰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從西頭的那條山腰大道,跑下了山來。 從橫山回來的這一天晚上,卻輪著錢時英睡不著覺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樣,他想起了在廣州的時候,和他同時受訓練的那位女同志黃烈。他和她雖然並沒有什麼戀情愛意,但互相認識了一年多,經過了幾次共同的患難,才知道兩人的思想,行動以及將來的志願,都是一樣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後,再回想起黃烈來,更覺得一個是有獨立人格的女同志,一個是只具有著生理機構的異性,離開了現實的那一重欲情的關,把頭腦冷靜下來一比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經感到過的那層後悔,又漸漸地漸漸地昂起了頭來。 婚姻,終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廣州時的生活氣氛太緊張了,所以他對黃烈,終於只維持了一種同志之愛,沒有把這愛發展開去的機會。但當她要跟了北伐軍向湖南出發的前幾天,他在有一次餞別的夜宴之後,送她回宿舍去的路上,曾聽出了她的說話的聲音的異樣,她說: 「錢同志!我們從事於革命的人,本來是不應該有這些臨行惜別的感情的,可是不曉怎麼,這幾天來,頻頻受了你們諸位留在廣州的同志的餞送,我倒反而變得感情脆弱起來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沒有什麼使我可以振作的信條,言語,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勵的戒律之類?」 現在在回憶裡,重想起了這一晚的情景,他倒覺得歷歷地反聽到了她的微顫著的尾音。可惜當時他也正在計劃著跟東路軍出發,沒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餘裕,只說了一句那時候誰也在說的豪話:「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們會師武漢吧!」終於只熱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門口的夜陰裡和她分開了。以後過了幾天,他只在車站上送她們出發的時候,於亂雜的人叢中見了她一次面。 一個男子濫于愛人,原是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愛,而自己沒有十分的準備,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現在到了這一個既被人愛,而又不得不接受的關頭,他覺得更加為難了;對於董婉珍的這件事情,究竟將如何的應付呢?要逃,當然也還逃得掉;同志中間,對於戀愛,抱積極的兒戲觀念,並且身在實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過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卻還沒有前進到這一個地步,而同時董婉珍,也決不是這一種戀愛的對手人。她實在還是幼稚得很的一個初到人生路上來學習冒險的人,將來的變好變壞,或者成人成獸,全要看她這第一次的經驗的反應如何,才能夠決定。 「也罷!還是忍一點犧牲的痛吧!將一個可與為善,可與為惡的庸人,造成一個能為社會服務致用的鬥士,也是革命者所應盡的義務;既然第一腳跨出了之後,第二腳自然也只得連帶著伸展出去。更何況前面的去路,也還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想來想去,想到了最後,還是只有這一條出路。翻身側向了裡床,他正想凝神定氣,安睡一會的時候,大雲山腳下的民眾養在那裡的雄雞,早在做第一次催曉的長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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