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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虛(3)


  這一天又忽而下起雨來了,質夫在被裡看看外面。覺得天氣同他的心境一樣,也帶著了灰色。他一直睡到十二點鐘才起來,洗了面,刷了牙,回到房裡的時候,那少女同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很時髦的大學生也走進了他的房裡。質夫本來是不善交際的,又加心裡懷著鬼胎,並且那大學生的品貌學校年齡,都在他之上,他又不得不感著一種劣敗的悲哀,所以見她和那大學生進來的時候,質夫急得幾乎要出眼淚,分外恭恭敬敬的遜讓了一番,講了許多和心裡的思想成兩極端的客氣話,質夫才覺得胸前稍微安閒了些。那少女替他們介紹之後,質夫方知道這真是她的表兄N。質夫偷眼看看那少女的面色。覺得今天她的容貌格外的好像覺得快樂。三人講了些閒話,那少女和那大學生就同時的立了起來,告辭出去了。質夫心裡恨得很,但是你若問他恨誰,他又說不出來。他只想把他周圍的門窗桌椅完全敲得粉碎,才能泄他這氣憤。旅館的侍女拿飯來的時候,他命她拿了許多酒來飲了。中飯畢後,在房裡坐了一忽,他覺得想睡的樣子,在席上睡下之後,他聽見那少女又把紙壁門一開,進他的房來。質夫因為恨不過,所以不朝轉身來向她說話。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的身邊,在席上坐下,用了一隻柔軟的手搭上他的腰,含了媚意,問他說:

  「你在這裡恨我麼?」

  質夫聽了她這話,才把身子朝過來,對她一看,只見她的表哥同她並坐在那裡。質夫氣憤極了,就拿了席上放著的一把刀砍過去。一刀砍去,正碰著她的手臂,「刹」的一聲,她的一隻纖手竟被他砍落,鮮血淋漓的躺在席上。他拼命的叫了一聲,隔壁的那紙壁門開了,在五寸寬的狹縫裡,露出了一張紅白的那少女的面龐來,她笑微微的問說:

  「你見了惡夢了麼?」

  質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帶著笑容的紅白的臉色,怎麼也不信剛才見的是一場惡夢。質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的臉色分外的鮮豔,頰上的兩顆血色,是平時所沒有的,所以就問說:

  「你喝了酒了麼?」

  「啊啦,什麼話,我是從來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還在浴池裡,我比他先出來一步,剛回到房裡,就聽見你大聲的叫了一聲。」

  質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雙纖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覺得她的兩隻手都還在那裡,他才相信剛才見的是一場惡夢。

  這一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質夫冒了微雨,拿了一個小小的藤筐,走下山來趕末班火車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還送了他一裡多路。質夫一個人在湯山溫泉口外的火車站上火車的時候,還是呆呆的對著了湯山的高峰在那裡出神;那火車站的月臺板,若用分析化學的方法來分析起來,怕還有幾滴他的眼淚中的鹽分含在那裡呢。

  質夫拿鈔票付給冰店裡那侍女的時候,見了她的五個嫩紅的手指,一霎時他就把五年前在溫泉場遇見的那少女的纖手聯想了出來。當他進這店的時候,質夫並沒注意到這店裡有什麼人。他只曉得命店裡的人拿了一杯冰麒麟來;吃完了冰麒麟,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紅茶來,既不知道他的冰麒麟和紅茶是誰拿來的,也不知道這店裡有幾個侍女。及到看見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後,他才曉得剛才的物事是她拿來的。仰起頭來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質夫覺得面熟得很,她也嫣然對質夫笑了一臉問說:

  「你不認識我了麼?」

  她的容貌雖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婦女中間卻系罕有的。一雙眼睛常帶著媚人的微笑,鵝蛋形的面龐,細白的皮膚。血色也好得很,質夫只覺得面熟,一時卻想不出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她見質夫盡在那裡疑惑,便對他說:

  「你難道忘了麼?Cafesans souci(法文:無優咖啡館。——編者注)裡的事情,你難道還會忘記不成?」

  被她這樣的一說,質夫才想了起來。Csfesans souci是開在大學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時候,正在放浪的時候,所以時常去進出的。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當壚少婦。質夫點了一點頭,微微的笑了一臉,把五元的一張鈔票交給了她。她拿找頭來的時候,質夫正拿出一枝紙煙來吸,她就馬上把桌上的洋火點了給他上火。質夫道了一聲謝,便把找頭塞在她手裡,慢慢的下樓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來一看,還不甚遲,他便走到丸善書店去看新到的書去;許多新到的英德法國的書籍,在往時他定要傾囊購買的,但是他看了許多時候,終究沒有一本書能引起他的興味。他看看Harold Nicolson著的Verlaine(英文:哈羅德·尼可兒生的《佛爾蘭傳》。——編者注),看看Gourmont(果爾蒙,法國象徵派詩人。——編者注)的論文集《頹廢派論》,也覺得都無趣味。正想回出來的時候,他在右手的書架角上,卻見了一本黃色紙面的DreamsBook(英文:《夢書》。——編者注),Fortune' teller(英文:算命先生。——編者注),他想回家的時候,電車上沒有書看,所以就買定了這本書。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見面的一位同學,等市內電車到他跟前的時候,他又不願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橋的郊外電車的車站上來。買了一張東中野的乘車券回到了家裡,太陽已將下山去了。

  又是幾天無聊的日子過去了。質夫這次從家裡拿來的三百余元錢,將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東京帝國大學的經濟學部,得了比較還好的成績卒了業,馬上就回國了一次。那時候他的意氣還沒有同現在一樣的消沉。他以為有了學問,總能糊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時候,還並不覺得前途有什麼悲觀的地方。

  陽曆四月初的時候,正是陽春日暖的節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複雜的社會裡游泳了幾日,覺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強數倍。當他回國的時候,他想中國人在帝國大學卒業的人並不多,所以他這一次回來,社會蛇占的位置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幾天之後,他才覺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剛石庫裡的樣子。中國的社會不但不知道學問是什麼,簡直把學校裡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馬塵埃一般的小。他看看這些情形又好氣又好笑,想馬上仍舊回到日本來,但回想了一下。

  「我終究是中國人,在日本總不能過一生的,既回來了,我且暫時尋一點事情幹吧。」

  他在上海有四五個朋友,都是在東京的時候或同過學或共過旅館的至友。一位姓M的是質夫初進高等學校時候的同住者,當質夫在那裡看幾何化學,預備高等學校功課的時候,M卻早進了某大學的三年級。M因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話也不學,每天盡是去看電影,吃大菜。有一天晚晚上吃得酒醉醺醺回來,質夫還在那裡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 (英文:正切,餘切,正弦,余弦。——編者往),M嘴裡含了一枝雪茄煙,對質夫說:

  「質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極了。我在岳陽樓(東京的中國菜館)裡吃晚飯的時候,遇著了一位中國公使館員。我替他付了菜飯錢,他就邀我到日本橋妓女家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從沒有這樣歡樂的日子過。」

  M話沒有說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從此之後,M便每天跑上公使館去,有的時候到晚上十二點鐘前後,他竟有坐汽車回來的日子。M說公使待他怎麼好怎麼好,他請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麼地方去看戲吃飯。像這樣的話,M日日來說的。

  一年之後質夫轉進了N市的高等學校,M卻早回了國。有一天質夫在上海報上看見M的名氏,說他做了某洋行的經理。M 在上海是大出風頭的一個闊人了。質夫因為M是他的舊友,所以到上海住了兩三天之後,去訪問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時候,是午前十一點鐘前後,門房回復他說:

  「還沒有起來。」

  第二天午後質夫又去訪問了一次,門房拿名片進去,質夫等了許多時候,那門房出來說:

  「老爺出去了,請你有話就對我說。」

  質夫把眼睛張了一張,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幾口氣,就對門房說:

  「我另外沒有別的事情。」

  質夫更有兩個至友是在C.P.書館裡當編輯的,本來是他的老同學。到上海之後,質夫也照例去訪問了一次。這兩位同學,因為多念了幾年書,好像在社會上也沒有十分大勢力,還各自守著一件藤青的嘩嘰洋服,臉上帶著了一道絕望的微笑,溫溫和和的在C.P.書館編輯所的會客室裡接待他。質夫講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就告辭了。到了晚上五點鐘的時候,他的兩位同學到旅館裡來看質夫,就同質夫到旅館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館去吃晚飯。他們兩個讓質夫點菜,質夫因為不曉得什麼菜好,所以執意不點。他們兩個就定了一個和菜,半斤黃酒。質夫問他們什麼叫做和菜。他們笑著說:

  「和菜你都不曉得麼?」

  質夫還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學校時代同住過的N市醫專的選科生。這一位朋友在N市的時候,是以吸紙煙貪睡出名的,他的房裡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殘的紙煙頭,每日睡在被窩裡吸吸紙煙,唱幾句不合板的「小東人」便是他的日課。他在四五年前回國之後,質夫看見報上天天只登他的廣告。這一次質夫回到上海,問問旅館裡的茶房,茶房都爭著說:

  「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麼人不曉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現在他的生意好得很呀!」

  質夫因為已經訪問過M,同M的門房見過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訪問他這位朋友了。

  質夫在上海旅館裡住了一個多月,吃了幾次和菜,看了幾回新世界大世界裡的戲,花錢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國終究是沒有什麼事情可幹了,所以就跑回家去托他母親向各處去借了三百元錢,仍複回到日本來作閑住的寓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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