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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遷 六、崖上


  伊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窗外好像在那裡下雨,簷漏的滴聲傳到被裡睡著的伊人的耳朵裡來。開了眼又睡了一刻鐘的樣子,他起來了。開門一看,一層濛濛的微雨,把房屋樹林海岸遮得同水墨畫一樣。伊人洗完了臉,拿出一本喬其墨亞的小說來,靠了火缽讀了幾頁,早膳來了。吃過早膳,停了三四十分鐘,K和B來說閒話,伊人問他們今天有沒有聖經班,他們說沒有,聖經班只有禮拜二禮拜五的兩天有的。伊人一心想和O見面,所以很願意早一刻上C夫人的家裡去,聽了他們的話,他也覺得有些失望的地方,B和K說到中飯的時候,各回自家的房裡去了。

  吃了中飯,伊人看了一篇喬其墨亞(George Moore)的《往事記》(Memoirs of my dead life),那鐘聲又當當的響了起來。伊人就跑也似的走到C夫人的家裡去。K和B也來了,兩個女學生也來了,只有O不來,伊人胸中磽磽落落地總平靜不下去。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O終究沒有來。讚美詩也唱了,祈禱也完了,大家都快散去了,伊人想問她們一聲,然而終究不能開口。兩個女學生臨去的時候,K倒問她們說:

  「O君怎麼今天又不來?」

  一個年輕一點的女學生回答說:

  「她今天身上又有熱了。」

  伊人本來在那裡作種種的空想的,一聽了這話,就好像是被宣告了死刑的樣子,他的身上的血管一時都覺得脹破了。他穿了鞋子,急急地跟了那兩個女學生出來。等到無人看見的時候,他就追上去問那兩個女學生說:

  「對不起得很,O君是住在什麼地方的,你們可以領我去看看她麼?」

  兩個女學生盡在前頭走路,不留心他是跟在她們後邊的,被他這樣一問就好像驚了似的回轉身來看他。

  「啊!你怎麼雨傘都沒有帶來,我們也是上O君那裡去的,就請同去罷!」

  兩個女學生就拿了一把傘借給了他,她們兩個就合用了一把向前走去。在如煙似霧的微雨裡走了一二十分鐘,他們三人就走到了一間新造的平房門口,門上掛著一塊O的名牌,一扇小小的門,卻與那一間小小的屋相稱。三人開門進去之後,就有一個老婆子迎出來說:

  「請進來!這樣地下雨,你們還來看她,真真是對不起得很了。」

  伊人跟了她們進去,先在客室裡坐下,那老婆子捧出茶來的時候,指著伊人對兩個女學生問說:

  「這一位是……」

  這樣地說了,她就對伊人行起禮來。兩個女學生也一邊說一邊在那裡賠禮。

  「這一位是東京來的。C夫人的朋友,也是基督教徒。……」

  伊人也說:

  「我姓伊,初次見面,以後還請照顧照顧。……」

  初見的禮完了,那老婆子就領伊人和兩個女學生到O的臥室裡去。O的臥室就在客室的間壁,伊人進去一看,見O紅著了臉,睡在紅花的縐布被裡,枕邊上有一本書攤在那裡。腳後擺著一個火缽,火缽邊上有一個坐的蒲團,這大約是那老婆子坐的地方。火缽上的鐵瓶裡,有一瓶沸的開水,在那裡發水蒸汽,所以室內溫暖得很。伊人一進這臥房,就聞得一陣香水和粉的香氣,這大約是處女的閨房特有的氣息。老婆子領他們進去之後,把火缽移上前來,又從客室裡拿了三個坐的蒲團來,請他們坐了。伊人進這病室之後,就感覺到一種悲哀的預感,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朵根前告訴說:

  「可憐這一位年輕的女孩,已經沒有希望了。你何苦又要來看她,使她多一層煩憂。」

  一見了她那被體熱蒸紅的清瘦的臉兒,和她那柔和悲寂的微笑,伊人更覺得難受,他紅了眼,好久不能說話,只聽她們三人輕輕地在那裡說:

  「啊!這樣的下雨,你們還來看我,真對不起得很呀。」(O的話)

  「那裡的話,我們橫豎在家也沒有事的。」(第一個女學生)

  「C夫人來過了麼?」(第二個女學生)

  「C夫人還沒有來過,這一點小病又何必去驚動她,你們可以不必和她說的。」

  「但是我們已經告訴她了。」

  「伊先生聽了我們的話,才知道你是不好。」

  「啊!真對你們不起,這樣地來看我,但是我怕明天就能起來的。」

  伊人覺得O的視線,同他自家的一樣,也在那裡閃避。所以伊人只是俯了首,在那裡聽她們說閒話,後來那年紀最小的女學生對伊人說:

  「伊先生!你回去的時候,可以去對C夫人說一聲,說O君的病並不厲害。」

  伊人誠誠懇懇地舉起視線來對O看了一眼,就馬上把頭低下去說:

  「雖然是小病,但是也要保養……」

  說到這裡,他覺得說不下去了。

  三人坐了一會兒,說了許多閒話,就站起來走。

  「請你保重些!」

  「保養保養!」

  「小心些……」

  「多謝多謝,對你們不起!」

  伊人臨走的時候,又深深地對O看了一眼,O的一雙眼睛,也在他的面上遲疑了一回。他們三人就回來了。

  禮拜日天晴了,天氣和暖了許多。吃了早飯,伊人就與K和B,從太陽光裡躺著的村路上走到北條市內的禮拜堂去做禮拜。雨後的鄉村,滿目都是清新的風景。一條沙泥和矽石結成的村路,被雨洗得乾乾淨淨在那裡反射太陽的光線。道旁的枯樹,以青蒼的天體作為背景,挺著枝幹,她像有一種新生的氣力儲蓄在那裡的樣子,大約發芽的時期也不遠了。空地上的枯樹投射下來的影子,同蒼老的南畫的粉本一樣。伊人同K和B,說了幾句話,看看近視眼的K,好像有不喜歡的樣子形容在面上,所以他就也不再說下去了。

  到了禮拜堂裡,一位三十來歲的、身材短小、臉上有一簇鬧腮短鬍子的牧師迎了出來。這牧師和伊人是初次見面,談了幾句話之後,伊人就覺得他也是一個沉靜無言的好人。牧師也是近視眼,也戴著一雙鋼絲邊的眼鏡,說話的時候,語音是非常沉鬱的。唱詩說教完了之後,是自由說教的時刻了。近視眼的K,就跳上壇上去說:

  「我們東洋人不行不行。我們東洋人的信仰全是假的,有幾個人大約因為想學幾句外國話,或想與女教友交際交際才去信教的。所以我們東洋人是不行的。我們若要信教,要同原始基督教徒一樣地去信才好。也不必講外國話,也不必同女教友交際的。」

  伊人覺得立時紅起臉來,K的這幾句話,分明是在那裡攻擊他的。第一何以不說「日本人」要說「東洋人」?在座的人除了伊人之外還有誰不是日本人呢?講外國話,與女教友交際,這是伊人的近事。K的演說完了之後,大家起來祈禱祈禱畢,禮拜就完了。伊人心裡只是不解,何以K要反對他到這一個地步。來做禮拜的人,除了C夫人和那兩個女學生之外,都是些北條市內的住民,所以K的演說也許大家是不能理會的,伊人想到了這裡,心裡就得了幾分安易。眾人還沒有散去之先,伊人就拉了B的手,匆匆地走出教會來了。走盡了北條的熱鬧的街路,在車站前面要向東折的時候,伊人對B說:

  「B君,我要問你幾句話,我們一直走,穿過了車站,走上海岸去罷。」

  穿過了車站走到海邊的時候,伊人問說:

  「B君,剛才K君講的話,你可知道是指誰說的?」

  「那是指你說的。」

  「K何以要這樣地攻擊我呢?」

  「你要曉得K的心裡是在那裡想O的。你前天同她上館山去,昨天上她家去看她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還在C夫人的面前說你呢!」

  伊人聽了這話,默默地不語,但是他面上的一種難過的樣子,卻是在那裡說明他的心理的狀態。他走了一段,又問B說:

  「你對這事情的意見如何,你說我不應該同O君交際的麼?」

  「這話我也難說,但是依我的良心而說,我是對K君表同情的。」

  伊人和B又默默地走了一段,伊人自家對自家說:

  「唉!我又來作盧亭(Roudine)了。」

  日光射在海岸上,沙中的矽石同金剛石似的放了幾點白光。一層藍色透明的海水的細浪,就打在他們的腳下。伊人俯了首走了一段,仰起來看看蒼空,覺得一種悲涼孤冷的情懷,充滿了他的胸裡,他讀過的盧梭著的《一個孤獨散步者的遐想》裡邊的情味,同潮也似的湧到他的腦裡來,他對B說:

  「快十二點鐘了,我們快一點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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