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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春天一來,阿志媽妮正忙著建設家務。這天早晨,大亂幫她編籬笆,老包頭騎在屋脊上,替她往屋頂上苫稻草。

  太陽暖烘烘的,曬得好舒服。屋後菜地新翻了土,又濕又松。一隻花母雞趴在菜地裡用爪蹬著土,蹬了個深窩,扁著身子偎在窩裡曬陽陽,一眼看見只硃砂蟲,用嘴一啄,咕咕叫著,小雞崽唧唧喳喳跑上去,急著吃蟲。

  老包頭唱起來了,哼哼呀呀的,只有他那一輩人才叫得出小曲的名字。

  將軍呢在當院仰著臉問道:「爺爺!爺爺!你唱歌怎麼用鬍子唱?」

  大亂先不懂,再一看老包頭,鬍子紮撒的,嘴都護住了,唱的時候光見鬍子一撅一撅的,不見張嘴,就嘻皮笑臉說:「包老爺,你倒是怪,怎麼越長越年輕?」老包頭喪謗說:「淨說屁話,還有越長越老的?」

  大亂嘻嘻嘻說:「你必是頭朝下栽的,要不怎麼倒長。」

  老包頭瞪著眼叫:「去去去!惹惱了我,塞你一嘴牛糞!」

  阿志媽妮直一直腰笑了。乍起初,她見這兩個頂嘴,自己又不懂話,驚得光發愣。一來二去,看慣了,話也明白幾成,就想:這兩人真有趣,別看鬥嘴,可親熱得不行。」要是真生氣,老包頭那脾氣,你逼他吭聲都不吭聲。

  將軍呢聽著老包頭和大亂一對一答,忽然抱住他媽的腿歎口氣說:「唉!我玩得好傷心啊!」

  阿志媽妮吃了一驚問:「好端端的,你傷的什麼心?」

  將軍呢說:「我直長直長也長不大!志願軍爺爺告訴我說,大年五更捽著門栓打提溜,就拔高了。我天天去打,也拔不高,幾時才能撈著扛上槍啊?」

  大家嘩地笑了,大亂說:「你老掉牙了,還愁不長。」

  將軍呢趕緊閉上小嘴,不敢說話。

  大亂笑道:「不用閉,早看見了,當門掉了兩顆牙。是不是淘氣,叫牛屁崩掉的?」

  將軍呢一咧嘴想笑,又怕人看見牙,趕緊用小手捂著嘴叫:「你才是叫牛屁崩的!」扭頭跑了。

  阿志媽妮挺溫存地望著兒子的後影悄悄說:「這孩子,活是他爹。」

  大亂問道:「他爹有信麼?」

  阿志媽妮正編籬笆,忽然停下手不動,半天小聲說:「沒有——他在人民軍裡打仗呢。」她相信丈夫一定活著,一定在為朝鮮的自由戰鬥著。在她心裡,丈夫將永久活著,永久戰鬥著,有信沒信都是一樣。

  金橋領著夥人進了院,都帶著防疫口罩,渾身上下蒙著塵土。姚志蘭跟在盡後尾,褲子掛碎了,露出了肉。

  大亂因為武震天亮才睡,忙對金橋擺手,不讓進屋,又問:「你們這是做什麼?急急惶惶的!」

  一個女護士說:「你還做夢呢!敵人撒細菌了……」接著告訴說他們分頭找了多半夜,黑夜什麼也看不見,直到天明才發現後山大松林裡到處有傳單,想起報上登的,傳單上也帶毒菌,就搜集到一堆點火燒了。後首又在橡子棵裡找到條死魚,將近一尺長,招的蠅子嗡嗡飛,不用說,也是敵人故意投的,趕忙掘個深坑埋了。

  老包頭坐在屋脊上罵起來:「有本領槍對槍刀對刀打呀,扔細菌就能嚇倒人?」

  金橋摘下口罩,渾身上下拍打著土說:「他就是沒本領呢。前後五次戰役都打趴趴了,勢逼著開和平談判,又怕和,淨耍無賴,拖來拖去,可倒好,什麼下流道都使出來了。」

  正說著,武震驚醒,把金橋等人喊進屋去。姚志蘭有點累,靠著木碓臼沒動地方。她變了。乍一看,還是那麼細條條的,脖子後垂著兩根小辮,兩隻水靈靈的眼睛翻啊翻的,沒變原樣。她臉上那種稚氣可不見了,顯得又莊嚴,又沉靜。不用裝大人,自自然然錘煉成大人了。她一時一刻沒忘記吳天寶,但她不願意提,從來也不哭。她將終身記著他,永遠用戰鬥紀念著他。

  屋裡彙報完了,必是談起姚志蘭,武震喊了她聲。姚志蘭走進去。

  武震端量著她說:「你累了,小姚!聽說你工作太多,誰有病都是你替班,還搶著做這做那的——你也該照顧照顧自己呀。」

  姚志蘭不緊不慢說:「自己有什麼要緊?又累不壞,多做點不吃虧。」

  武震瞪著眼半真半假說:「再不聽話,我要下命令了!你不顧自己是好的,我可有義務照顧你。」

  姚志蘭淡淡地一笑。

  那個女護士一回眼望見《毛澤東選集》旁豎著張照片,笑著問:「哎喲!這是誰的大胖孩子?是你的麼?」

  武震露出得意的神氣問你:「看像不像我?」

  女護士笑道:「像,像,可像啦。兩隻眼又圓又亮,跟你一模一樣——叫什麼名字?」

  武震應道:「叫和平。」說著,就像有只小手輕輕搔著他的心,怪癢癢的,嘴就咧開笑了。這是他有生以來初次經歷的奇怪感情。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提起兒子就喜歡。好兒子!你是你爹的血,你爹的肉,你爹的化身。為了兒子的生活,兒子的將來,做爹爹的永遠不惜站在第一線,保衛你——保衛「和平」!

  半天空仿佛掀起陣雷風暴雨,哇哇好響,我們的「小燕子」又騰空了。一架,兩架,三架,四架……滿天都是,數不過來了。嗒嗒嗒嗒!怎麼還有空戰?那不是兩架敵機,飛得真笨,眼瞅著叫「小燕子」包圍住了。又是一陣嗒嗒嗒嗒!一架敵機冒了黑煙,亂撲拉著翅膀往西海掉下去了。那一架還想鑽呢。早叫「小燕子」咬住尾巴,橫豎也掙不脫。

  天空騰起更多「小燕子」,來往回旋,每架後尾都拖著道白煙。「小燕子」飛得太高,看不清了,光見滿天無數道白煙,彎彎轉轉,劃成許多煙環。大環套小環,外環套裡環……煙環越來越寬,越來越淡,於是天空抹上層淡淡的雲霧。

  1952年6月4日,寫成在朝鮮定州郡山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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