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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姚長庚固執道:「我的腰壞了,嘴也沒壞,我還不能說話指揮?」

  旁人也勸道:「你看,就是你年紀大點,再磕著碰著也不好。」

  這個說,那個勸,好說歹說,任憑你說得黃河水倒流,姚長庚眼皮也不抬,只是不響。最後武震向他破解說,他走了,有武震在場指揮,用不著掛牽。姚長庚知道應該服從命令,從地面撿起根柞木棍子,拄著走了。擔架綁好喊他上去,他也不要。還坐擔架呢!那多寒傖。我怎麼來的,怎麼回去。害得擔架跟在他的大身量後尾跑。

  ……不知不覺天晚了。頭一顆星星掉進江裡,轉眼大江心裡落滿了星斗。月亮地裡老遠一望,江上氣騰騰的,浮著層白霧。這不是霧。今天武震拿出他往日衝鋒的精神,正指揮人突擊那座橋樑。都脫了軍衣,一律穿著小白布衫,人多,呵的氣重,頭頂又冒熱氣,只見大江上霧濛濛的,仿佛是春天平野上蒸發的地氣。

  為的是那些大傢伙呀……

  §第十八段

  這當兒,正有一列重車從鴨綠江北開到南岸,向著前線奔跑。司機房兩邊擋著防空簾,一點光不漏。簾縫裡探出個頭,向前瞭望著。月色昏糊糊的,照見這人的臉精瘦精瘦。我們不常見這張臉,但多會也記得這是線路指導禹龍大。

  禹龍大永遠只說頂必要的話:「上坡……下坡……慢行……到站了……」司機便依著他的話操縱機車。

  每到一站,值班站長懷裡藏著信號燈出來迎車,遠遠揭開襖襟晃著綠燈,火車到站也不停,又往前開。

  吳天寶坐在司機位子上,望望水錶,又望望汽表,慢慢提高手把,動輪轉得越來越歡。路基不平,車子搖搖晃晃的,不用手也摸得出這片國土渾身所帶的傷疤。吳天寶想起高青雲的話。高青雲不是說嘛:「我是想:要能多有點反坦克手榴彈才好呢。」你瞧,祖國人民想得多周到,真和你是一個心眼。你缺什麼,祖國人民想到什麼;你要什麼,祖國人民送什麼!你想不到的都送來了。

  車上不但有反坦克彈,還有大坦克呢。開車以前,吳天寶圍著車不知打了幾個轉,心裡直發癢,單好掀開浮頭蓋的雨布,拿手摸摸那些大坦克。可惜押車的不讓他動。怕什麼?他又沒歹意,摸摸還能摸壞了。

  吳天寶尋思著,眯著眼笑了。

  劉福生正添煤,一直腰望見吳天寶笑,喊著問道:「你想什麼好事?」

  吳天寶也笑著喊:「你猜呢?」

  劉福生才沒耐性猜呢。他是個直腸子人,肚子裡藏不住半句話,不說憋得慌。黑夜做了什麼夢,一早晨也要告訴人。做的夢也怪,有一回夢見會飛了,也沒長翅膀,兩腿一蹬,上二百斤重的身子就騰空了,才要落地,腿一蹬,又起來了。你說玄不玄?

  火車停到個大站,上煤上水。吳天寶拿起把小鎯頭,手一沾扶梯,出溜地蹦下車去,先用手背試試大軸發不發熱,又四處敲敲打打檢查螺絲。

  劉福生抱著兩條粗胳膊堵住車門說:「唉!這個天氣,涼森森的。春凍骨頭秋凍肉,離了棉絮還真不行。要在我們山東家裡,小麥早秀穗了。」

  吳天寶叮叮噹當敲著小鎯頭,漫不經心問:「噢,你還有家?」

  劉福生說:「我又不是石頭殼落裡蹦出來的,怎麼沒家?說正經的,小吳,你猜我老婆這時候在家裡幹什麼?」

  吳天寶嗤地笑了一聲說:「我猜呀,多半正想你。」

  劉福生說:「人不能昧良心說話,我那老婆可是好老婆,天天晚上哄著孩子睡下,一定要帶著燈做針線,可勤謹啦。孩子托生的也真是時候。想想咱六七歲那光景,滿肚子灌得稀湯寡水的,瘦的剩把小雞骨頭,光掉個大鼓肚。現時人家孩子呢,進學校念書了。我們老劉家祖宗三代,哪有個念書的?於今我來抗美援朝,我兒子在家念書,毛主席不讓我來,我也要來。」

  前面山後忽閃一亮,忽閃又一亮:敵人打閃光彈了。

  吳天寶說:「別儘自瞎扯啦。你晃了爐灰沒有?快準備利索,好開車。」

  劉福生朝閃光彈吐了口唾沫罵:「呸!又是撒謊彈,你嚇唬誰?要讓你得了意,都不用活了。」

  火車上完煤水,又往前開。吳天寶把頭也總鑽到防空簾外,瞭望著前面。

  天有多半夜了。晚風濕淥淥的,吹到臉上,舒服得很。半塊破月亮真討人厭,怎麼粘到一個地方就不肯動?

  吳天寶想起劉福生的問話:「你猜我老婆這時候在家裡幹什麼?」問得真妙,吳天寶倒願意知道這時候祖國人民都幹什麼呢?大家勞動了一整天,也該歇歇乏,又香又甜睡一覺了。毛主席可不會睡。人說他每天都要通宿通夜做工作呢。他給人民帶來幸福,自己可永遠勞神費力的,不得安靜。好主席,你也別太累了。

  吳天寶摸摸貼身藏的毛主席像,記起像片底下他老人家的親筆題字:「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愛科學、愛護公共財產為全體國民的公德。」吳天寶多會也願意聽你老人家的囑咐,不過做得很不好啊。來到朝鮮四個多月,才立了一功。他要再立。等勝利回國那天,他的前胸一定要掛滿獎章。他要生活得又榮譽,又光彩,就像毛主席教導他的那樣。

  那時候,吳天寶也可以稍稍休息幾天了。先得擦擦機車。你瞧把機車搓弄得黑眉烏嘴的,真叫人痛心。鑲銅的地界都得擦的金亮,亮得能照出人影來。人呢,要美美吃一頓,好好睡一覺。他乏透了,就是睡不足。劉福生常囔:「等回國後,我非撈撈本不可,睡他十天十夜,吃飯你們也別叫我。」我的祖宗!誰跟你一處睡,算倒黴了,呼嚕呼嚕直打鼾,別人還能睡得著?……跟小姚的問題怎麼辦呢?也該料理料理結婚了。小姚真了不起,滿肚子學問,好幾回把水靈靈的眼睛一翻一翻說:「你別只圖眼前一時的快樂,刀擱在咱們脖頸子上,結了婚又有什麼樂趣?」你聽聽,句句是理。等勝利了,他們就要結婚,就要永遠在一起,不再離開了。天天工作完了,他們要一個桌上吃飯,一盞燈下學習。對了,小姚不是喜歡花麼?總在窗根底下種上一大堆鳳仙花,還用花瓣染指甲。他要和她一起種花。圍著屋子種得滿滿的,什麼花都有,天天都在花裡過。

  月亮影裡,遠處現出一帶黑森森的高山。吳天寶忽然聽見頭頂上哇地一下,一朵黑雲彩貼著火車掠過去。

  禹龍大叫:「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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