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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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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三喊號子的聲音永遠最響亮。這個人簡直是盆火,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把四圍點起火來。他最出色的本領是數來寶。有時正做著活,興頭一來,??敲著鐵鍁唱起來:「幹幹幹,別怠慢,抗美的決心清川江上來實現!」要不又是:「主力部隊靠刺刀,咱們靠修橋!」一套一套的,張口就來,真是個天才。 有人問他:「你念過多少書,能編這個?」 李春三說:「這個東西,只要腦子裡有數,你掂度掂度,押押韻,就編成了。大學生也不一定能編好。」 李春三說話可有個毛病。凡是自己清楚的事,認為旁人也清楚,有時攔腰說上一句,叫人摸不著頭腦。比方說,他見誰做活手腳慢,就會說:「你拜誰做師傅不好,怎麼專拜車長傑?」 人家不知車長傑是誰,也不懂他的意思。你要問他,他會愣著眼說:「車長傑就是車長傑唄,還能是誰?」 李春真頂看不上車長傑。這是個怪人,蔫頭蔫腦的,厚耳朵唇,不好說話,有時一整天不開口。平常潑潑辣辣的,碰點傷點不吭一聲,用嘴咂咂血就算了。黑夜一上橋,便耍起熊來。走路專好拉旁人的後襖襟,叫人帶著,你不讓他拉,瞧他吧,一步挪不動二指,好像前頭有鬼等著他,簡直不敢走。做活更是慢得出奇,摸摸索索的,十個也敵不住李春三一個人。有人認為他老實無能,短個心眼。 李春三說:「老實?老實裡頭挑出來的!我看他是有意裝癡賣傻,想回國去。在這摟直杆子,回家摟老婆,抱孩子,敢情自在!」 姚長庚留神瞅了車長傑幾天,覺得這人有點愚,別的毛病也看不出,暫時分配他點比較輕鬆活,叫他幫著挖土方。 土也不是容易挖的。三九天,黃膠土裡夾著卵石,凍得噔噔的,力氣壯的一鎬下去,刨不起巴掌大的泥。刨上一宿,虎口震出血來,手掌磨起了血泡。這層血泡磨破了,新的血泡又磨起來,永遠不會好。姚長庚覺著這樣既不出活,人也受不了,捉摸捉摸,到底捉摸出個道。他見地凍裂了縫,便叫人對著土縫刨。一鎬刨進縫裡,從旁邊一錛,可以錛下一大塊土。只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又不敢照明,誰看得見縫?這也不要緊,可以在縫裡塞上幾把雪,大夥都對著雪印刨。這一來,洋鎬掄得歡起來,踢嚓咯嚓,光見地面直冒火星。 車長傑可真氣人,不知有意無意,偏不管雪印,亂刨一氣。 一個暴躁小夥子罵:「你瞎了眼不成,往哪亂刨?」 車長傑慌了,鐝頭一揚,可巧砍到那小夥子的棉褲了,棉花都砍透,只剩一層布,差點沒傷著肉。這不是存心搗蛋麼?好些人都火了,非要求姚長庚處分車長傑不可。 姚長庚跟車長傑談,想弄明白他的問題。車長傑悶著頭,由你磨破了嘴,怎麼也不吱聲。說厲害了,他像有多大冤屈似的,吭呲吭呲哭起來,哭得半半截截說:「我看不見啊!……一落日頭,我的眼就不管用了。」 姚長庚皺著眉問:「你是不是雀蒙眼?為什麼不早說呢?」 車長傑抹著淚道:「說了,怕你打發我回國去……來的時候,人家大鑼大鼓送上車的……幾天又回去,我有什麼臉見祖國的人民!」 其實,因為吃不上青菜,營養不足,害雀蒙眼的也不止車長傑一個人。姚長庚想留他在屋裡做點零活,不讓他上橋去,他又非去不可,於是夜夜叫他坐到高處擔任防空哨,聽見敵機便打槍。 飛機自然討厭,特務也恨人。你瞅著吧,只要天上一嗡嗡,四下蹭蹭蹭,信號彈就朝橋上射。有時還放火燒山,黑夜一望,火頭沿著山脊爬,煙騰騰的,山嶺都影住了。 姚長庚尋思說:「沒有家香,引不來外鬼!」就挑了些棒小夥子,四外撒上哨,見信號彈便開槍打,幾天光景,把特務都轟散了。 那天後半夜,姚長庚在橋北頭指揮堆草袋子,眼見前面溝口刺刺刺冒起三顆信號彈,心想:「你等著吧,我不抓住你不姓姚!」拔出七星子手槍,領著李春三一幫人輕手輕腳圈過去,趴著不動,直待天亮了,慢慢縮小圈子,圍住片稗子地。地裡雪化了,露出舊年的陳莊稼楂,人芽也不見。 李春三搓著後脖頸子說:「怪呀!明明是這兒,莫非他能鑽上天去!」 姚長庚也不放聲,皺著眉頭四下瞅了瞅,拿腳到處跺起來。李春三一見,跟著拿起刺刀滿地刺。忽然一刺刀刺進泥裡,戮個窟窿。 李春三叫道:「這有個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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