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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那人民軍戰士指給武震看他們的城市。在北朝鮮,你還能找到一座好城?這座城也不例外。燒的焦黑一片,橫在山腳下,好幾處還渺渺茫茫冒著青煙,影得背後的山嶺和落葉松微微發顫。

  逃難的人還沒回來,到處顯著很荒涼。武震跟著人走進條深山溝去。漫山坡是栗子樹,樹葉黃了,風一吹,成團成團飛舞。栗子早熟透了,也沒人打,落的滿山都是,帶刺的外殼裂開了,一堆一堆的,像是無數小刺蝟。一隻錦毛大野雞正啄栗子吃,聽見人聲,咯咯咯叫著飛進赤松林去。

  山腳有幾間小草房,屋脊爬著葫蘆,蔓子幹黃幹黃的,掛著幾個好大的葫蘆。房檐底下曬著煙葉,金黃的苞米,還有整棵整棵的紅辣椒。

  小屋正面的隔扇門嘩地拉開,一個校官探出身,左胸閃耀著金煌煌的國旗勳章,登上短統皮靴,隔老遠笑著伸出手,迎著武震跑上來,一把握住武震的手說:「你來啦!想不到在這兒又見到你們了!」便拉著武震的手往屋裡讓。

  不用說,這是聯隊長安奎元。人有三十左右歲,高身量,細腰,眉毛像漆的一樣黑,穿著身筆挺的綠嗶嘰軍裝,領子、袖子、馬褲的外縫,到處緣著火紅的絲絛子。言談舉止,顯得又灑脫,又精悍。在握手時,武震覺出他掌心有塊鏡疤。

  進了屋,先前那人民軍戰士親自從廚房端進一銅盆熱水,放到炕角上,請武震洗臉。武震想學朝鮮人那樣跪著洗,無奈硌得骨頭痛,只得蹲著擦了兩把。

  安奎元把個黑布描金圓墊子往炕頭一推,笑著拍了拍,請武震坐下。他們是初會,但在安奎元的態度上,武震覺出有點特別東西。不是客氣,不是尊敬,卻像多年的老朋友久別重逢,又親熱,又靠近,一點都不拘束。武震想問問朝鮮的情形,沒等開口,安奎元盤著腿坐到他緊對面,先問起中國來。

  武震不知他願意瞭解哪方面事。安奎元很熱切道:「隨你說吧,你有多少說多少,我什麼都想知道。」

  武震犯了難。那麼大一個國家,千頭萬緒,一下子哪說得完。剛一猶豫,安奎元就發了問。他問毛主席,問朱總司令,問解放軍那些著名將領的近況。東北的工業建設,華北老根據地人民土地改革後的生活情形,都是他關心的問題。他更關心的是延安。

  武震歪著頭盯住他問:「你到過延安?」

  安奎元的黑眉毛一揚笑起來:「怎麼沒到過?我在延安整過風,挖過窯洞,聽過毛主席的報告。有時我真想回去,看看我親手挖的那些窯洞。」

  武震一下子明白了安奎元,明白了他的感情。這個人原是朝鮮義勇隊的一員,參加過中國的抗日戰爭,參加過中國的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如今回到他的祖國朝鮮,怎能不留戀他的第二故鄉呢。

  安奎元最留戀的是延安那段生活。這是他歷史上的光榮。一九四五年秋天,他懷著怎樣的心情離了延安啊!他興奮地背上行李,離開了培養他的那塊土地,走向更闊大的天地。但當他踏著滾滾黃塵,將要離開那一刻,他幾乎不想走了。他捨不得走。他幾步一回頭,望望延安城,望望寶塔山,望望寶塔山上的寶塔,心裡好悽楚啊!望望吧!再望望吧!誰知這一去哪年哪月再回來呢?也許從此永遠不能再回來了。別了,延安!人們將永遠記著你。

  安奎元記著中國共產黨,記著中國共產黨多年給他的教育。他驕傲自己曾經是毛澤東的戰士。他在聯隊裡常常談起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革命傳統,常常談起中國人民解放軍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故事。他的聯隊作戰十分勇敢。在人民軍裡,保衛祖國就意味著勇敢,意味著頑強,意味著勝利。自從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起,安奎元的聯隊從北到南,從南到北,他親眼看見多少好同志為朝鮮人民盡了忠,英勇地倒下去了。

  最難忘記的是雙江橋。在這座橋上,安奎元親自帶著聯隊冒著敵人的狂轟濫炸,從六月到九月,一直保持住這條咽喉,讓人民軍的步兵、炮兵,有名的白虎坦克隊,源源滾滾湧過漢江。

  可是美軍從仁川登陸了,鐵道聯隊參加了漢城保衛戰。敵人白天攻進城,黑夜鐵道聯隊沖下山,又把敵人趕出城去。殺出殺進,足足打了八天八夜,直待南線人民軍撤到漢江北岸,安奎元才帶著隊伍離開漢城。

  他們撤出漢城,撤出開城,撤出沙裡院,撤出平壤……在平壤牡丹峰頂豎著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從日本的奴役下解放朝鮮人民並確保朝鮮的自由與獨立的偉大蘇軍萬古留芳!」這是朝鮮人民解放的紀念碑——從奴隸到主人、從痛苦到歡樂的紀念碑。過去的日子不能再重複,死就死,誰也不願再當亡國奴了!

  烈性子的人叫:「往哪撤呢?死就死在這,活就活在這,我不走了!」

  也有人大聲地說:「不,我們不能死!我們沒有絕路!」

  這是個十月的夜晚,月色很新,滿天飛著霜。遍地草都黃了,西風一吹,蕭蕭索索的,好淒涼啊!安奎元領著隊伍退到清川江北,踏著滿地黃草往北走。他的心也是苦的。他明白戰爭勝利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但是閉著眼一想,有多少土地落到他的腳後,有多少生長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落到敵人手裡,死活不知,他的胸口就透不出氣,悶得要死。敵人的炮火隱隱約約逼在背後,往北一望,不遠就是鴨綠江。退路絕了,再退往哪退呢!

  這時,月亮地裡,迎面開來一支隊伍。這是支奇怪的隊伍。每人背著一支槍、一把鎬,披著一條白布單,穿著像人民軍一樣的服裝,不說不笑,不噪不鬧,只聽見腳步嚓嚓嚓嚓,擦著安奎元的肩膀往南撲去。這是哪來的隊伍呢?

  有人破著嗓子叫了聲:「中國同志呀!」眼淚唰地掉了,話也說不出,大家上去抱著哭起來。說啥好呢?在這種最痛苦又是最歡樂的片刻,人類的全部語言也不足以表達感情。眼淚就是最深刻的語言。讓每個人好好哭一哭吧。

  安奎元也哭了,一面流淚一面說:「我知道你們不會忘記我們的。」

  聯隊裡每人的心坎都點起盞燈,亮堂堂的。一些新戰士互相歎氣說:「哎呀,民主陣營有這樣大力量呀!」

  這力量表現在中國人民志願軍身上,也表現在許許多多日常生活上。牆上掛著件安奎元的黃呢子大衣,是匈牙利人民的慰勞品。門口擺的皮靴子,應該感謝捷克人民的好意。就連安奎元拿出來敬客的香煙,也含著東歐人民海樣深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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