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頁 下頁 |
二 |
|
§第一段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那三千里江山的盡北頭緊連著中國邊境,中間隔著條鴨綠江,水又深又綠,流子又急,五冬六夏,水面激起一片波紋,碧粼粼的,好像魚鱗。江上有座花欄大鐵橋,橫跨兩岸,也跨在中朝人民的心坎上,把兩國人民的生活連成一條鏈兒。北岸中國地面,離橋不遠,住著家老鐵路工人。這人叫姚長庚,四十左右歲,在鐵路上幹的有年數了。他有個老伴,還有個閨女,叫姚志蘭,也在鐵路上做事,當電話員。解放以前,姚長庚一直是個養路工。解放後,新來的局長武震見他為人耿直,懂的事多,又肯出力,一步一步往上提他,眼時提成工務段長了。 姚長庚是個久經風浪的人,多少年來,雨淋日曬,臉比石頭還粗,眼像瞌睡似的,老麻搭著,輕易不笑。生人乍一見他,多半不喜歡他,私下會估量說:「這傢伙,怎麼這樣倔?」一般熟人又是種看法,背後常常議論說:「要論人家姚大叔,老成持重,又有骨氣,可是百裡挑一。」 說他有骨氣,是指著件事,他老婆姚大嬸對人嘮叨不止一次了。原來姚長庚上鐵路前,靠著耍手藝吃飯,蓋房子,當油漆匠,跳跳躂躂的,混過許多營生。早年偽滿時候,他替日本人打夜班蓋樓房,有個日本監工的性子惡,拿著把小錘,看誰不順眼就是一錘子。正趕上六月天,大家脫光膀子,汗順著脊樑往下直淌。姚長庚正和洋灰,打洋灰座。監工的見他滿身是汗,油光光的,故意往他身上揚沙子,還呲著牙笑。姚長庚發個狠,一鐵鍬把那傢伙砸到洋灰座裡,兩鐵板洋灰打到裡邊去了。 姚大嬸瞎了隻眼,人很善良,就是嘴碎,愛囉嗦,對著貓狗也說話。有時小雞闖到屋裡,她會掄著笤帚說:「誰請你來啦?出去!出去!」家裡活一收拾乾淨,姚大嬸時常帶著針線活坐到門口,對著左鄰右舍抱怨男人,抱怨閨女,說他爺倆怎麼把她累壞了,實際是向人顯弄她男人閨女好。 有一回姚大嬸絮絮叨叨說:「你可說,叫我怎麼好!昨下晚,她爹又熬到半夜才回家,飯也不正經吃,覺也不正經睡,日裡夜裡,家務事半點不問,身子長到段上去啦……你沒見,舊年冬天,一黑夜刮大風下大雪,人家正睡著,他扒著窗戶眼一望,爬起來開開門走了,問他也不答應。後首才知道是怕鐵路上雪太厚,火車出事,深更半夜領人掃雪去了……你瞧他那古板樣子,我跟他過了半輩子,沒聽他說過一句玩笑話。去年秋裡有一天,可倒怪,一進門笑嘻嘻的,嘴都閉不死了。我心裡奇怪:他在哪迎上喜神啦?不用問,人家說開啦:『今兒是怎麼回事,見了你,就像初娶媳婦那樣,從心眼裡往外高興。』想不到他那天入了共產黨。你看看,共產黨一來,怎麼人都像脫胎換骨似的,變了個樣?」 鄰居一位嬸子聽了說:「大嬸,你也算有福。於今大叔是熬出頭了,又有個好姑娘,能寫會算的,過幾天一辦喜事,請等著抱外孫吧。」 姚大嬸聽人誇獎閨女,心都開了花,故意裝出厭煩樣子,皺著眉說:「罷呀,有什麼福好享?有個豆腐。不知哪輩子該下她的,折磨死人了。一個大閨女家,不說在家裡學個針頭線腦的,天天跟她爹一樣去上班,這也罷了,誰知又交上個朋友,鬧起自由來了。於今時興這個嘛,咱老腦筋,看不慣也得看。這不是,眼看要出門子了,連針線都拿不起來,還得我給她操勞著趕嫁妝,不對心事還挑眼,累死也不討好!」 姚長庚夫婦原本有兩個兒子,都沒了,剩下個女兒,拿著像眼珠子一樣寶貝。姚志蘭今年十八歲了,長得細挑挑的,兩隻眼睛水靈靈的,雙眼皮,脖子後紮兩根小辮,好像一枝剛出水的荷花。就是有一宗,她媽罵她是書蟲子。天天下班,總要從圖書館借回本書,趴在床上看,叫她吃飯也不動彈。看著看著,一個人會嗤嗤笑起來,有時眼圈一會,又掉淚。 姚大嬸生怕閨女看些邪魔歪道的小唱本,發急說:「哎喲,這孩子可瘋啦!你看的是些什麼玩意?」 姚志蘭把書面一翻:是《劉胡蘭》。她看到劉胡蘭臨刑那一場,又興奮,又難受,心想:「人家劉胡蘭是人,我也是人,人家能那樣,我就不能那樣麼?人在世,不是為人嘛,怎麼不能做點事?」從此處處拿劉胡蘭做榜樣。 姚志蘭的愛人叫吳天寶,是在職工夜校認識的。兩人不像愛人,倒像競賽的對手。一個是電話員,一個是火車司機;一個是青年團員,另一個也是團員。你的工作好,我想更好;你學習跑到頭裡,我也不甘心落後。兩人時常也笑笑鬧鬧的,拿著真話當玩話說。 姚志蘭會拿食指按著嘴唇,瞟著吳天寶說:「咱怎麼敢跟人家比呢?人家是火車頭,咱得向人家看齊。」 吳天寶就要眯著眼笑起來:「好,好,不用鬥嘴,不服氣咱就賽賽。」 姚大嬸剛見吳天寶那天,有點不中意。你看他個頭多矮,又黑,帽檐底下蓬著撮頭髮,像只八哥。臉色倒鮮亮,喜眉笑眼的。可怎麼那樣頑皮,不是吹口哨,就是笑——有什麼樂頭?吳天寶人小,器量可大,看出姚大嬸氣色不善,也不介意,還是說呀笑的,到底把姚大嬸引樂了。 姚志蘭鬆口氣說:「媽,午飯吃什麼?留他吃餃子好不好?」 吳天寶插嘴說:「包餃子我會擀皮,管保比腳末跟老皴皮還厚。」 姚大嬸笑道:「罷呀,你是客,坐著喝水吧。」 姚志蘭嗤地笑了:「他那人,還閑得住?叫他劈棒子好啦。」 吳天寶說:「我又不是鹽店掌櫃的,誰當鹹(閑)人?」說著把藍制服一脫,掄到炕上,挽起袖子,蹲到灶火炕邊劈木頭,一面劈一面打著口哨。 姚大嬸調面,望著吳天寶尋思說:「這孩子,靈靈俏俏皮八的,倒有意思。人也不藏假,就是那一汪子清水,一眼看到底。」心裡有意,嘴裡就問東問西,拿話套吳天寶的身世根底。 吳天寶朝姚志蘭擠了擠眼,意思說:「你媽相女婿啦。」一面笑著說:「大嬸,你問我的來歷麼?我這人有鼻子有眼,可不簡單,一下生就不纏娘,三歲離開爹爹,風吹雨打,不知怎麼就長大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