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十三

  死的窒息流布在有財嫂的窯洞裡。這兒聚攏著東鄰西舍的男女,卻聽不見一句低低的交談,森冷得不兩樣一座遠古的墓穴。襯托在這種極端相反的環境裡,小禿子的嘶叫顯著格外淒厲,慘痛,使人幻想到深夜的啾啾的鬼哭。他的天真的光澤的方臉不規則地扭曲著,額頭滾著大粒的汗珠,兩隻小手捧住肚皮,張大嘴,直著嗓子哭叫:

  「媽呀,痛啊!媽呀,痛啊!……」

  於是身子便像失火的鯽魚一般的滿炕跌蹦。

  「好孩子,媽媽在這,媽媽在這!」有財嫂跪在炕上,趕著給他捶背,揉肚子。她的扁臉仿佛塗抹一層菜油,眼白織著血絲,沒有任何明顯的表情。她的支配情感的思想已經失掉,只是本能地,而且機械地,說著話,忙亂著手腳,使用一切方法來減輕她兒子的苦痛。

  王大嬸用碓臼搗了半碗地瓜汁,扭動著瘦小的身子,笨重地擠到炕前。一位花發的老太婆說:

  「給我碗吧,王大嬸,你可經不起碰撞呀!」

  「不管事!」

  拖著一個大肚子,王大嬸爬上炕,哄著小禿子說:

  「吃藥吧,吃了藥,肚子就不痛啦!」

  「好孩子,熬著點,媽媽扶你坐起來!」有財嫂的左手挽著小禿子的脖頸,把他摟在懷裡,右手接過那碗地瓜汁。小禿子的臉蛋紫裡泛青,嘴唇失去血色,抖顫著。他還不曾把藥喝完,突然慘叫一聲,身子往後一挺,餘殘的地瓜汁打灑了,於是重新在炕上翻滾,哀號:聲音漸漸地暗啞,好像撕裂一塊破布。

  經過一個時間的折磨,他的喉管咯咯地響起來,打著噁心,似乎有什麼東西往上騰湧。他的頭剛才探出炕外,一陣嘔吐便開始了。食物的渣滓吐完以後,接著是綠色的黏液,最後嗓子幹響,吐不出一點東西來。他的內部既然倒空,精力也隨著涸渴,一翻身,直挺地仰臥著,半閉著眼睛,細弱的呼吸好像一根遊絲,沒有這根遊絲的維繫,小小的生命早脫離開他的曾經是淘氣可愛的軀殼了!

  貴生分開窯裡的一些搖頭歎息的男女,撲到炕前,倉皇地抓住小禿子的痠裂的小手,手是冰涼的,又逼視著那張凝滯而可憐的臉龐。覺得孩子的溫熱的氣息,才放心地喘一口氣。他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有財嫂說:

  「怎麼回事呀?」

  有財嫂似乎沒聽見他的話,直瞪著小禿子的一起一落的胸脯,忽而張開兩臂,悲痛地喊道:

  「我前世造了什麼孽,今生今世受這樣大的罪呀!大的奪去不算,小的也不給我留下,老天爺你太忍心啊!」

  人們七嘴八舌地安慰她說:

  「別害怕,有財嫂,小禿子死不了……吐了就好啦。」

  「不用哄我,我知道他快死啦!」

  尾音浸在淚裡,她撩起衣襟掩著臉,倒在兒子的身旁。

  「你說,王大嬸,小禿子到底怎麼啦?」因為焦急,貴生的話起著不自然的波浪。

  王大嬸的眼圈紅紅的,抽搐著鼻子:

  「嗐,想不到,先頭他還活蹦亂跳的!」

  真的,不過是暫短的時間以前,小禿子還聚精會神地坐在王大嬸的炕上,不動,也不笑,美麗的大眼睛呆望著對方的兩隻突出的板齒牙,時而驚奇地??眼,靜聽著王大嬸在說吊死鬼抓替身的故事。這是第三個了,故事說完後,他還是纏繞著她:

  「再說一個。」

  「不說了,沒有啦。」

  「有——再說一個短的。」

  「我該做事情啦,明天再說。你聽,是不是你媽叫你?快走吧!」

  一溜小旋風,小禿子跑回家去,身邊帶著一股寒氣。在寂寞而憂鬱的生活裡,有財嫂對於兒子的冷熱格外關心。如果他離家的時間久了,她便倚著窯門叫他,總不能像從前把他野馬似的整天放在外面。丈夫死後,日子是蒼灰的,疲懶的,為了兒子,她才支撐著活下去,外人看來,她的生活似乎依舊那麼積極:念冬學;參加鄉村的婦女運動;舊年來了,辛苦地抱著磨棍推磨,研磨麥粉和別種糧米,預備年下的吃食,——僅僅她的談話減小了許多風趣,而且臉上時常罩著一層薄薄的雲霧。她所嘗味的人生是怎樣的苦辣,沒有人體會得到。

  在漫長的寒夜裡,北風呼嘯著,村狗斷續地吠叫,小禿子偶爾從熱被窩裡睡醒,他會看見媽媽手裡拿著還沒給他做完的棉鞋,對著油燈淒涼地落淚。

  「媽,你哭什麼?」

  媽媽用手背擦一擦眼,重新拾起針線:

  「天不早啦,快睡吧,我幾時哭過?」

  「我看見你掉淚!」

  「睡吧,不要管我!只要你用心念書,不惹我生氣,就是媽媽的好孩子!」

  小禿子很聰明,什麼全懂。爹爹死去,媽媽落淚,悲哀時常會像一隻甲蟲,悄悄地爬過他的小心,又悄悄地失滅了。他變得更加乖覺,聽話,無論在外邊玩得怎樣快話,只要媽媽一叫,立刻就跑回窯洞。

  「媽,叫我幹什麼?」

  有財嫂掩上窯門,用手摸摸他的凍紅的面頰:

  「下雪啦,你就不怕冷麼?上炕暖和暖和去吧,炕燒得怪熱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