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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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給我介紹女同志麼?不過我早有愛人了。」 「她在哪兒?在家裡?」 「不,在延安。我的家鄉多年就變成鬼世界了。」 「她是幹什麼的?」 鄭彥直挺地站定身子,把不快藏在微笑裡。 「為什麼這樣追問?你懷疑我麼?」 完全意料不到自己的不加思索的發問竟會引起這樣愚蠢的結果,貴生驚訝地立起身,非常不安。 「哪裡的話,我不過想多知道些外邊的事呀!」 面對面,鄭彥細細地端詳他,一會,他把右手搭到他的肩上,樣子很抱歉: 「原諒我,貴生,你是一位極其忠實的同志。現在說吧,你想知道些什麼東西?」 在這個人的面前,貴生時常溫習到一種鄒金魁所給他的感覺:感到自己渺小和低能。他緘默著,先前只打算從側面探聽一些想要明白的消息,對方的簡截的質問卻把他堵在牛犄角裡,沒有出路。他怎樣開口說那種難為情的事呢? 「你好像願意知道這些關於男女的問題,是不是?」繼續輕輕地踱走,鄭彥的話裡不含一點譏諷的意味:「那麼,就說我的愛人吧。她是位勇敢的女子,捨棄了她的很好的家庭,老遠老遠地跑到延安,因為她要把自己呈現給革命。她正在念書。在延安,幾乎可以說全國最前進的青年兒女都集中在一起,受著訓練,將來一定是革命的陣營裡一群有力的戰士。他們不是石頭人,當然戀愛,不過必須是自動願意,不反革命,而且不妨害彼此的工作。一夫一妻的制度尤其不能破壞……」 「要是男人死了呢?」 「女人當然可以再找第二個伴侶……說實話吧,同志,你是不是在戀愛?」 從貴生的局促而惶惑的態度中,鄭彥的眼睛好像兩道科學的銳光,清楚地照透他的內心的秘密。他進一步追問: 「她愛不愛你?」 「不知道。自從吳有財死後……」 「啊,你是戀愛有財嫂呀!」 貴生的臉色紫漲得如同豬肝,而且燙熱,雖然屋裡是那樣冰冷。 「她愛不愛你?說呀,不用害臊。」 「頭前不大好。吳有財死了後,我常常幫她忙,她對我也好起來……」 「那你們結婚就是了。手續非常簡單,只要在政府的婚姻登記所登上記,馬上便成夫婦。在革命的領域裡,戀愛很平凡,很純潔,而且像大草原的野草,又自由,又活潑,不受一點損害。」 鄭彥的話說得簡單而有力,如同一把鋤頭,準確地搗入舊禮教的墳墓,那裡邊,幾千年來不知活生生地埋葬了多少犧牲者。不過,這座墳墓是用歷史的沙土堆疊起來,有著堅固的土層,也需要一段歷史的過程才能把它發掘開來,搗成碎泥。貴生是個強壯的漢子,他掙扎,衝突,已經從墳墓的破口探出他的頭,呼吸到新天地的空氣。他的手,他的腿,依舊埋在土裡,需要革命者更深的發掘,才能幫助他掙脫出全身。他很願意娶有財嫂,雖然這會招惹起旁人的譏笑,但他不忍心因著自己的情欲而把有財嫂毀滅了。暫時,他的活力仍然受著舊勢力殘害和擠壓。他習慣地把兩條胳膊交抱起來,凝視著他的腳尖: 「那該叫人罵死啦!」 大笑,繼而變得十分嚴肅,鄭彥說: 「勇敢點,同志!只要你認定自己走的道路不錯,不管是革命,或者戀愛,你該用拳頭搗毀一切眼前的障礙。成功的代名詞就是勇敢,請你記住我的話。」 沉思一會,貴生下了個決心。 「好,我一定和爹爹說去。」 十二 夜,輕輕地落下來,又輕輕地卷上去了。 只是短短的一夜,在農民的原始的好夢以外,沒有人想到黑暗裡會釀造出什麼陰險的計謀。村鎮靜靜地躺在夜色裡,並不曾閉攏它的眼睛。它有它的夜眼,閃閃地捕捉著魔鬼的蹤影。這雙眼,白天到來以後,是困頓的,充血的,而且流露著對於事實的過分誇大的神色。 「操他媽,這一黑夜,要不是咱的膽子大,早嚇壞啦!」眼睛的主人一隻腳踩著板凳,誇張地做著手勢,不時還挪出一隻手,抓搔著他的虯結的長髮。 聽話的人全露出焦急的神態:貴生咬著嘴唇,立在桌子旁;張大爺坐在炕上,滿臉的細紋不安地伸縮著。 「別囉嗦啦,三瓣嘴,到底是什麼事呀?」老人催促著說。 「什麼事?」三瓣嘴吐兩口唾沫覺得自己好像鼓詞兒裡的英雄,在酒樓上誇說自己的冒險故事:「你聽著吧!夜來黑夜,大約摸三更多天,咱從鎮頭往鎮梢走,預先就覺得頭髮根森辣辣的,知道一定要鬧點什麼鬼兒!咱可不肯往後退,該咱打更,怕事算什麼鳥漢子,拍了拍後腦瓜子,咳嗽兩聲,壯著膽子往前闖,管他神的,鬼的,碰上給他一槍就完啦!走不多遠,他奶奶的,果不其然就出事啦!」 他用羊皮褂子的袖口擦了擦嘴邊噴濺著的唾沫星子,看見張大爺的旱煙袋擎在半空,不抽,也不放下,非常感動得聽著他的說話,從心裡感到得意。 貴生不耐煩地蹙起眉毛: 「快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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