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十一


  有財嫂急急地附和說:

  「你才明白,叫我也不打!你這要往哪兒去呀?」

  「我?——沒准。」瘦臉漢子拍了拍肚皮,擠眉弄眼地說:「你看,大嫂子,我的肚子都饑癟了,你還不找點好東西咱吃呀?」

  「好吧,你到我家坐坐,我弄點飯給你。雞蛋,麵條,什麼都現成。」

  有財嫂跪起身,開始擰擠洗好和不曾洗好的濕淋淋的衣服。她的兩手輕輕地抖顫,呼吸也感覺不很舒暢。瘦臉漢子沉吟一下,改變主意說:

  「我不去啦!」

  「什麼呀?」

  「我怕人看見——不是,天快黑啦,我怕趕不上路……」——其實,太陽剛才偏西——「借幾個錢給我吧,大嫂子,我的盤費花光啦。」

  「要多少呀?我腰裡可沒錢。」

  「一吊兩吊,隨你的便。」

  「走吧,跟我到家拿,沒多遠路。」有財嫂立起身,極力鎮定地理了理額前的散發。

  「你送來好不好?我真乏了!」

  瘦臉漢子做作的假笑從心裡惹引她的憎惡,她很想打他兩巴掌,但她依舊怪和氣地說:

  「好吧,像你這樣同志,什麼事不容易辦?」

  王大嬸焦急地收拾著衣服,說:

  「等一等,我也走。」

  「你看看衣裳吧,不大歇我就回來,趕黑咱們洗完才好。」

  朝著那個漢子笑了笑,扭轉身,有財嫂像是一隻漏網的斑鳩,兩隻手急速地前後搖擺。仿佛拍動翅翼,想要立刻飛到高空。背後,她又聽見那個油滑的腔調叫道:

  「快點啊,大嫂子!」

  她再不能壓制自己的情感了。自從遇見那個討厭傢伙,她好像變成一個淘氣的孩子所玩弄著的氣球,不停地被人吹鼓著。現在,內部的氣體已經過分溢滿了,隨時都會爆裂開來。雜亂的思緒掠過她的頭腦,如同秋空的流雲,急快地前後追逐,流雲一逝,秋空便不留絲毫痕跡了。有一個意念卻是堅定的立在她的紛擾的思想裡,一直不曾破滅。她確信那漢子是一個無恥的漢奸,故意冒充八路軍,她必須設法捕捉他。

  隨著思想的脫軌旋轉,她的腳步越抬越快,終於一扭一扭地奔跑起來。村落穿過冷落的荒原,新割的秋田。最後沿著一帶土崖轉了個彎,筆直地伸入鄉鎮。就在這轉角的地方,有財嫂驚叫一聲,迎面撞進一個人的懷裡。她的眼中迸出幾朵金星,差一點撲跌在地上。

  瞎六子也是一個踉蹌,他吊起獨眼,橫著肩膀,氣憤憤地說:

  「瞎眼麼?亂撞!」

  在平常,這兩句無理的惡語一定是一場吵鬧的火種。這時候,有財嫂卻沒有時間計較這些,她反而渴切地說:

  「瞎六子,快去招呼自衛軍,有漢奸啦!」

  「在哪?」

  「河邊上……」

  「去,去!管我什麼事?」瞎六子粗暴地揮了揮手,仿佛驅逐一隻蒼蠅。

  有財嫂提高喉嚨叫道:

  「怎麼不管你事?你不是自衛軍麼?」

  瞎六子並不睬她。搖搖擺擺的向前走去。他的頭部似乎過重,腳步一點都不穩實。

  有財嫂很後悔,不該和他白費時間,他雖然一時被說服了,報名加入自衛軍,根本就不曾上過一次操。——他不過是個無底的酒桶!

  是急,也許是氣,她的眼裡冒火,口腔裡也冒火,整個身子更像一把燃燒的火炬,當她一投進鄉鎮,人們便像沙鍋裡的開水一樣的鼎沸起來了,到處響應著她的呼聲:

  「捉漢奸哪!捉漢奸哪!」

  這一鍋開水越沸越急,最後溢出鍋口,匯成一支熱流,不可遏制地向前翻滾,滾過土崖,滾過秋田,忽然,水頭受到一激,浪花向兩邊分散開來,王大嬸立刻便被淹溺在這支熱流裡了。

  她的頭髮散亂,再沒有氣力多跑一步,雪人似的融化在地上,嗚嗚地哭泣起來,好像一個受了冤屈的孩子。

  有財嫂掙扎著擠到跟前,用拳頭捶著胸膛,喘急地說:

  「什麼事呀?漢奸哪去啦?」

  傷心地抹著鼻涕和眼淚,半天,王大嬸才斷斷續續地哭訴道:

  「跑了!……他欺侮我,瞎六子趕來嚇唬他說:『自衛軍來啦,你不要命麼?』他撒腿就跑,瞎六子就攆……」

  她說得很慢,仿佛是在唱歌,而且字音和眼淚攪混在一起,模糊不清,這使自衛軍非常焦急。有人插嘴釘問說:

  「往哪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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