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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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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閱歷不算新奇,卻也另有風趣。那時我正在坦噶尼喀的山城莫希參加一次盛會,可巧另有些人在當地開別的會,一打聽,叫個什麼野獸生活會。參加會的大半是歐洲紳士,他們的皮鞋後跟好像特別硬,走起路來,踏得旅館的地板咯噔咯噔響,好威風。有人說,他們的會是討論保護野獸的方法;也有人說,他們都是對歐洲現實社會痛心疾首的有心人,到此要研究一番大自然界原始純真的野生活,想作為借鑒,也許能使歐洲的社會返璞歸真,不至於黴爛透頂。究竟討論什麼,說實話,也實在不值得多去操心。 這些紳士卻引起我們幾個朋友對野獸的趣味。有一天早餐桌上,一位阿拉伯朋友想出個主意,要去逛逛當地著名的民族公園。在非洲莽莽蒼蒼的山林地帶,野獸數不清數。好事者劃出些地區,禁止打獵,只准坐了車去玩,這去處就叫民族公園。我在亞洲也見過,只不知非洲的又是怎樣的風情。昨兒晚間新落了場雨,今早晨還半陰著,怪涼爽的,正好出遊。朋友們興致都很高,我也極想去看看野獸,只是這周圍不止一處這類地方,該到哪兒去呢?好在司機是本地人,由他去吧,帶到哪兒算哪兒。 一路上穿過綠得像海的原野,人煙稀稀落落的,盡是非洲風光,不去細記。迎面驀然立起一塊牌子,寫著「肯尼亞」。一轉眼間,司機早駕著車子沖過邊境。 我驚問道:「怎麼到了肯尼亞?」 司機漠然笑道:「本來要到肯尼亞嘛,領你去看生命泉。我們經常從坦噶尼喀到肯尼亞,來來往往不用護照。」 生命泉,多新鮮的名字,看看准有意思。車子三繞兩繞,不知怎麼繞到一個叫「查峨」的民族公園去,方位在肯尼亞南端,土色赤紅赤紅的,一眼是望不見邊的野草雜樹,不見人煙。幾千年,幾萬年,幾十萬年前,或許就是這個樣兒吧?荒野裡偶爾能看見一種樹,樹枝上密密麻麻掛滿果實。那不是果實,都是鳥巢。這種鳥非洲人叫做黑頭織鳥,織的巢像口袋一樣,掛在樹枝上。最多見的樹是一種叫「奇漠魯魯」的,又細又瘦,小葉兒,滿是針刺;卻最對大象和長頸鹿的胃口。那邊剛好有一群長頸鹿,脖子挺著,小腦袋差不多跟樹梢一般齊,悠閒自在地圍著樹挑揀針葉吃。一隻鳥落到一頭長頸鹿的角上,撲著灰翅膀,振著頭上的紅纓,咕咕咕自言自語著,那長頸鹿也不理它。 看見斑馬了,好幾十匹,渾身是黑白相間的條紋,肥墩墩的,俊得很,也機靈得很,用懷疑的眼光望了我們一會兒,轉眼都藏進樹林裡去。我也曾問人:能不能養熟了,備上鞍子騎。說不行。有人試過,騎兩步它就臥倒,滿地打滾,可會捉弄人呢。遠處樹叢裡現出另一匹斑馬的影子,大得出奇,沖著我們直奔過來。原來是一部專為人看野獸用的高座汽車,車身畫著斑馬的花紋,是捉弄野獸的。 接著出現的有神氣蠻橫的犀牛,鬼鬼祟祟的麝貓,俏皮的羚羊,怯生生的角馬,還有一搖一擺邁著八字步兒的鴕鳥等等。這許多野物雜居一起,熙熙攘攘,和和睦睦的,活現出一派升平景象。 那位阿拉伯朋友看得出神,笑著說:「這兒倒真像和平世界呢?」 正讚賞著,草叢裡閃出一堆白骨,不遠又是一堆,又是一堆……我正自奇怪,司機說,這多半是斑馬,叫獅子吃了,剩下的殘骸。那情景,竟使我想起「沙場白骨纏草根」的古句。 我就笑著說:「看來這兒還是有壓迫,有侵略,有戰爭的根源。」 一路說說笑笑,不覺來到一片老樹林子前。石頭上坐著個青年人,閃動著兩隻大眼,默默地望著我們。從他那身黃哢嘰布制服上,猜得出他是個守衛。 我走下車問道:「好兄弟,這是什麼地方?」 那守衛懈懈怠怠地說:「生命泉。」便做個手勢,叫我們跟他走。 我們跟他穿過一片灌木叢,來到一個木板搭的小草樓下,他又做手勢叫我們上去。我上了草樓,眼睛一亮,下面呈現出好大一池子水,清得不染半點灰塵,可以直望到底。但我看不出究竟有什麼異樣的特色,值得跑這麼遠來看。守衛覺察出我的疑惑神情,擠上來,用兩隻手捧著嘴叫:「噢……嘍嘍嘍……」只見遠遠的池子那邊的水面上湧出十幾隻怪獸,鼓著隆起的大眼,噴著水,慢慢遊來。河馬呀。於是我們也學守衛那樣,叫著,喚著,那群河馬便都從水面探出龐大笨重的身子,也朝我們呣呣地叫,答應著我們。 我問守衛道:「是不是因為水裡有河馬,才叫生命泉?」 守衛說:「也許是,我不知道。不過靠這泉水活命的,並不止河馬。每年雨季過後,九月間,草黃了,淺水幹了,泉水周圍集合著大大小小的野獸,獅子、象,什麼都有,都來飲水。」 我又問道:「可是今天怎麼不見獅子?」 守衛說:「你來的不對時候。獅子頂喜歡乾燥,夜晚愛睡在乾爽的草地上。昨兒晚間剛下了雨,獅子都到山上去了。」 我對這守衛發生了興趣。他的表面好像冷淡,骨子裡是又殷勤,又善良。就問他道:「你是哪一族人?」 守衛答道:「吉庫尤。」 「這一帶是吉庫尤區麼?」 他點點頭。 我的精神不覺一振。誰都記得,當一九五二年肯尼亞人民拿起長矛短斧,高喊著「烏呼嚕」,挺身而起,跟白種統治者作著生死肉搏時,那場烈火騰騰的「茅茅」起義正是吉庫尤族人首先發難的。起義的地點在肯尼亞首府內羅畢附近,這場烈火卻燒遍各地。誰敢說在生命泉上,不曾有起義的勇士捧起泉水,潤濕他燒焦的喉嚨,重新唱起烏呼嚕之歌呢? 我覺得,在起義戰士們的內心深處,也積存著一灣生命的泉水,永遠不會枯的。 (一九六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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