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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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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火一樣燃燒著的遊行隊伍裡走出來,渾身發燥,胸口跳得厲害。迎面起了風,一陣落葉撲到我的身上。我仰起頭一望:街道兩旁的樹木都黃了,太陽光一映,顯出一片透明的金色——多美啊,北京的初冬。 剛才在埃及大使館前的情景還牢牢鑄在我的心上。人,怎麼說好呢,真像是山,像是海,一眼望不見邊。只望見飛舞的紙旗,只聽見激昂的喊聲。有一處揚起歌聲,到處立時騰起慷慨的壯歌,於是人們擁抱著,滿臉流著縱橫的熱淚。我懂得這種眼淚,這是埃及人民英勇地反抗英法侵略的行動所激起的中國人民最高貴的感情。懷著這種感情,我們什麼都願意拿出來,什麼都願意做,只要為的是埃及人民的自由。 走回家來,累是有點累,我的感情裡還是翻騰著狂風暴雨,不知不覺走到玻璃書櫥前,不轉眼地望著裡面擺的一盞小燈。這盞燈是平平常常的鐵皮做的,半尺來高,四面鼓起來,鑲著玻璃,玻璃上塗著紅綠顏色。燈是靈巧、好看,可是過去也無非像別的小紀念品一樣,我愛惜它,但也並不特別愛惜它。看見燈,我的腦子裡常常要閃出個人影來。 事情相隔有好幾年了,那時候我到羅馬尼亞去參加一個國際性的大會,碰見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賓客,都住在一家大旅館裡。有一天晚飯後,我在客廳裡閑坐,望著壁上掛的喀爾巴阡山風景畫,一位臉色淡黑的人走到我跟前,拿指頭一點我問:「中國?」 我笑著站起來,沒等開口,又有好幾位陌生的朋友圍上來,當中有位婦女特別惹眼。她約莫三十歲左右,高身段,戴著墨鏡,耳朵上搖著兩隻金色大耳環,怪好看的。 臉色淡黑的人說:「允許我介紹一下吧,這是我們埃及的代表,非常著名的舞蹈家。」 那女舞蹈家握住我的手,忽然說:「你等一等」,一轉身上樓去了。去了不久又回來,手裡拿著頂像我們維吾爾族戴的那樣漂亮的小帽,中指上掛著盞小玻璃燈。 她把小帽替我戴到頭上,左右端量著說:「簡直像我們埃及人一樣好看呢。」接著又把那盞燈遞給了我。 我細細看著那盞精巧的小燈,想起《天方夜譚》裡的故事,不覺笑著說:「也許這就是『神燈』吧?」 那女舞蹈家挺開朗地笑起來:「這是埃及燈,不是神燈。你插上枝燭,夜晚點著,可以照著亮走遍全埃及,不會迷路。」 我說:「好,好,有了這盞燈,我該可以照著亮走遍全中國了。」 女舞蹈家緊搖著大耳環說:「用不著,你們的路已經是亮的了——慢著,你能送我點東西麼?」 我尋思送她點什麼禮物好,女舞蹈家接著又說:「我想要的也只是眼前的東西,最好能給我點中國煙。你們的煙實在香,抽著,能夠引人深思,想到很遠很遠的將來。」 偏偏我帶的煙並不多,好歹搜尋出一小鐵盒,想送她,可是不知怎的,一連幾天,我在餐廳找她,在客廳等她,總不見她那健美的身影。到後來,大會結束,各方面來的客人開始紛紛走了,那盒煙還白白帶在我的身邊,送不出去。我有點惆悵:看樣子她早離開這裡,回到她那古老而迷人的祖國去了。那個國家,當時在我的心目中,仿佛到處是詩,是情愛,是說不完的奇妙的故事。 那天中午,我從畫館看畫回來,看見旅館門前停著輛汽車,侍者正往車上裝行李。一進門,兩隻金色的大耳環恰巧迎面搖過來。 我又驚又喜,迎上去說:「啊!你還沒走啊。」 女舞蹈家說:「我這就要走了。這幾天,我身體不大舒服,也沒向你告別。」 她的臉色果然有點蒼白,說話的聲調懶懶的。我問她害的什麼病,她淡淡地一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也許是思鄉病吧,誰知道呢。」 我急忙說:「請你等一等」,便跑上樓去,拿下那盒煙送給她。禮物太薄,實在拿不出手去,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那女舞蹈家卻露出明亮的喜色,緊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太謝謝你。禮物不在多少,是個情意。我們要永遠互相記著。將來有一天,我盼望你能到埃及來。」 我說:「能來的時候我一定來。」 她說:「該來的時候你就來吧。來了,別忘記告訴我,我給你講《天方夜譚》,還要講埃及的新故事給你聽。」 海角天涯,一別就是好幾年,我們彼此再也沒有消息。想寫信也沒法寫。說起來遺憾,我竟不知道她的姓名,她呢,也從來沒問起我的名姓。可是每逢我站到玻璃櫥前,望見那盞燈,我的神思一晃,就會出現個幻影,在那茫茫的埃及原野上,風沙黑夜,一個婦女搖著金色大耳環,提著小玻璃燈,沖著黎明往前走去…… 今天,我凝視著那盞燈,我的眼前又出現那個幻影,但是我看見的那對大耳環不是孤孤零零的,而是夾在奔跑著的人流裡邊;每人拿的也不是一盞小燈,而是千千萬萬支閃亮的火把。我仿佛聽見那女舞蹈家在對著我喊:「來吧!你該來了!」 我要去,我實在想去。只要埃及人民需要的話,我一定要作為一名志願軍,到你們那正燃燒著自由的國土上去。我不想去聽奇妙的故事,我願意把我的生命化做一枝小小的蠟燭,插在埃及燈上,只要能發出螢火蟲尾巴那麼點大的光亮,照亮你們比金子還要可貴的心,就算盡了我應盡的友誼。 親愛的朋友,讓我們先說一聲:埃及見! (一九五六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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