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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流》的故事


  直到如今,我的舊「家當」裡還藏著個皮背包,底差不多快要磨透,用是不能再用了,可總捨不得丟。細算一算,這個背包跟我足有十六年了。想當年在那風雨茫茫的戰爭年月裡,我曾經用它裝過介紹信、糧票、菜金、筆記本……還裝過一本蘇聯小說《鐵流》。提起《鐵流》,當中還有些周折。遠在二十多年前,當時日寇還侵佔著我們東北的國土,我在哈爾濱度過一段黑暗的日子。最難忘的是失去自由後頭一個嚴酷的冬天。我的住處緊臨著一條比較熱鬧的大街,一到黑夜,時間卻像倒退到幾萬萬年前的洪荒時代,四下裡一點動靜都聽不見,只聽見風卷著大雪,嗚嗚地哭嚎著,一陣又一陣撲到樓窗上。時常睡到半夜,忽然驚醒,耳邊上轟隆轟隆響著敵人過路的坦克。我睜大眼,瞪著漫漫無邊的黑夜,覺得坦克好像從我胸口碾過去,把我的心都碾碎了。

  就在這樣艱難的日子裡,我無意中從一家外國書店得到一冊英譯本的《鐵流》。早就渴望著讀讀這本小說了,一旦到手,自然喜歡,便像一隻蠹魚似的,一頭鑽進書裡去。又不敢大張旗鼓地讀,只能在夜晚,反鎖上門,擁著被看,常常直看到深更半夜,還捨不得放下。從小說裡,我看見蘇聯人民在人類歷史上那場翻天覆地的革命中,曾經走過多麼艱苦的道路,閱歷過多麼激烈的戰鬥。他們離我那麼遠,卻又那麼近。我仿佛感覺得到他們的呼吸,摸得到他們跳動的心臟。要想像出蘇聯該是個什麼樣子,在我當時是不容易的。可是一想到這個國家在地球上的存在,想到蘇聯人替人類所開闢出來的道路,我的眼前便閃著亮光。夜黑得像墨,窗外正飄著大雪。一時間,我卻覺得不再有風雪,不再是冬天,好像窗外滿地正照耀著暖洋洋的太陽光,漫天正飛著軟綿綿的柳絮——春天透進我的精神裡了。

  我在舊背包裡曾經裝過的《鐵流》,並不是那冊英譯本,而是抗日戰爭期間,在河北敵後遊擊根據地一個幹部家裡得來的。書搓弄得像是烙糊的千層餅,邊邊角角都卷著。可是,久別的老朋友啊,有你在戰爭的年月裡貼在身邊,就是個鼓舞。我愛惜這本書,每每在遊擊戰爭的空隙裡,夜晚挑亮小菜油燈,歪在農家的土炕上隨意讀幾段。不想一天出了亂子。

  當時跟我一起工作的有個飼養員,姓劉,叫老三。老三是四十以上的人了,生得矮矮的,臉上有幾顆淺麻子。人極其忠實,又能吃苦耐勞,可就有一宗,最怕學習。閑常喂完牲口,總愛蹲在牆根曬太陽。嘴裡咬著小旱煙袋,跟農民家長里短地談些莊稼話。再就是愛跟馬大聲小氣地說話。有一次,我聽見他吆吆喝喝的,不知生了多大的氣。去一看,原來他正替馬梳啊,刮呀,還替馬順著脖子打了一溜光滑的小辮子,實在耐煩。

  不記得確定的時間了,反正有那麼一個白天,我有點空,從背包裡抽出《鐵流》,打算看幾頁,忽然聽見老三在院裡喊,跑出去一看:馬臥在欄裡,起不來了。得的是「瞽眼」症,最急,救的稍微一慢,會糟蹋牲口的。幸虧老三是內行,會治。我把《鐵流》擱到牲口槽邊上,急忙去借剪刀一類傢伙。老三剪了馬耳朵梢,又刺馬的前胸,給馬放血。血是黑的,流得到處都是。老三一轉身抓到一團爛紙,替馬擦著前胸,又擦自己的手。忙亂一陣,馬算是不要緊了。我回頭去拿書,卻見書上沾著好大一片血,生生撕掉十來多頁。

  我急得說:「老三,你怎麼把書撕啦?」

  老三漫不經意說:「等紙用嘛!撕幾頁有什麼關係?」

  我說:「怎麼沒關係?你撕了,我看什麼?」

  老三見我生了氣,咧開嘴笑著,搭訕著躲到一邊去,悄悄對房東老大娘唧咕說:「一本破書,值個什麼?餓了不能當飯吃,燒水還燒不開半壺水!牲口沒出漏子,比什麼都好。」

  我也不耐煩再理他,彎著腰拾起那一團一團擦馬血的書頁,幾乎都爛了,只剩三五頁還能勉強認出字來。這晚間,我從房東找到點糨糊,動手把那三五頁再貼到書上去。老三盤著腿坐在炕頭上,閉著一隻眼引上針,借著燈亮縫馬褙子。忽然嗤地一聲笑著問:「你那到底是本什麼書?走到哪裡背到哪裡,也不嫌沉。」

  我說:「哈,別看它破,又不能當飯吃,可敵得住十萬支槍,能打擊敵人。」

  老三眨巴著眼睛問:「是真的麼?你念一段咱聽聽好不好?」

  我擔心照著字句念,他未必能接受,便翻著書,簡單扼要地從頭講起《鐵流》的故事。起初,老三一面縫馬褙子,一面聽,聽到後來,不覺抬起頭,停下針線,聚精會神地望著我,完全叫故事迷住了。我有心逗他,講著講著,不講了。老三急得催我,我說:「還講什麼?這有好幾頁都叫你撕啦。」

  老三一聽,懊悔地咕噥著:「真倒黴!前面不撕,後面不撕,偏在熱鬧的節骨眼上,撕啦!」

  不要緊,撕了我也記得。打這天起,我算叫老三粘上了。本來老三最怕上文化、政治課,一上課頭就暈忽忽的,不知怎的卻對《鐵流》那麼著迷。無論白天黑夜,見我一空,准在我身邊磨磨蹭蹭的,一會就揉搓著耳朵笑啦:「再來一小段好不好?」

  我就陸陸續續接著講。不料這時,河北平原上的軍民對日寇展開一次反「掃蕩」。部隊的行動更飄忽,戰鬥更頻繁。凡是多餘的東西,都要「堅壁」起來,免得累贅。我收拾起一些筆記日記,連同那本《鐵流》,還有點衣服,托一家可靠的老鄉就地埋起來。不久,反「掃蕩」勝利結束,部隊重新轉到先前那個村,一問老鄉,誰知我埋的東西叫日偽軍掘個精光。別的倒不要緊,唯獨那本《鐵流》,老三一聽說丟了,你瞧他那個抱怨我吧,怪我為什麼不把書交給他保管。要是交給他,他說命丟了,也有法兒叫書不丟。

  我說:「別的都可惜,《鐵流》丟了,倒好。」老三緊眨巴著眼望著我,我便破解說:「你不懂麼?這本書如果落到偽軍手裡,比宣傳彈都厲害,豈不正好?」

  老三聽了,噢噢地點著頭笑,可總掩不住那種失望的神情。我摸得准他的心事。便根據自己記得的,終於把《鐵流》的故事給他講完。我也曾問過老三,為什麼那樣愛聽。老三揉搓著耳朵,嘴裡噝噝地笑著說:「誰知道呢。反正一聽,就覺得特別夠味,好像喝了四兩白乾,渾身上下都是力氣,你叫我跳到火裡去打鬼子,我也敢去。」

  這就是《鐵流》給我們戰士的力量。

  說到老三,這個勤勞樸素的飼養員,早在抗日戰爭末期便復員回家了。我只記得他是河北順德人,家裡還有個老哥哥。到底是順德什麼地方人,可惜記不清了。分別以後,十多年來,常想打聽到他的消息。可是人海茫茫,又從哪兒打聽得到呢。算起來,他現在也該是六十歲左右的人了。如果我能知道你在哪個農業合作社裡當老飼養員或是幹別的什麼營生,我一定買一本新出的《鐵流》,親自去送給你。

  (一九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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