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錦繡山河 | 上頁 下頁


  話頭引到這,同屋幾個病號的肚子裡都窩著股邪火,摻湯使水地插起嘴來。一個道:「牆上要真能貼餅子,那倒好,省得挨餓!自打過江,糧食斂不上來,一天兩頓稀飯,我看哪,凍不死的蔥,餓不死的兵,這回也危險啦!」

  另一個叫馬蹄殼的戰士就說:「這種臭地方,八輩子不來我也不想它!你聽那些花舌子,先前把南方說的好上了天,說的跟畫上一模一樣,存心叫你來受壓迫!」

  孟志林問道:「誰壓迫你啦?」馬蹄殼哼了一聲道:「我也不知道誰!道木那麼重,誰也不願扛,不扛又不行,不是壓迫是什麼?」

  曹老虎把床猛一拍,說話像打悶棍,兜頭就是一杠子:「俺看落後思想在你腦袋上長了毛,非整到茅廁裡熏你不老實!人家革命鬧翻身,你倒說革命壓迫你,這叫人話!」

  馬蹄殼哪肯讓人,也叫道:「你好,你好,就你好!自己脖子後的灰看不見,有臉說人!」

  曹老虎抻著脖子嚷道:「俺怎麼樣?俺姓曹的要上前方,死了也光榮,誰敢說俺二五眼!」

  孟志林轉了轉眼珠笑道:「老曹,你說打仗光榮,修鐵路就不光榮麼?」

  曹老虎道:「你光榮你的!俺也沒犯錯誤,罰俺當苦力,要俺的命也不幹!」

  孟志林翻個身,對著他的臉說道:「你這可錯啦!毛主席不是說嘛,打完仗,萬里長征才走了第一步,搞建設比什麼都重要……」

  曹老虎煩得叫道:「你不用胡謅八扯,誰聽你那一套!」把被單一掃,蒙住了頭。

  孟志林一面笑一面說道:「照你這樣說,人家大隊長一個老革命,更不該幹這個啦。」

  曹老虎忽地又掀開被,瞪著牛眼說:「大隊長是往家門口走,敢情高興!」胳膊一掄,打翻了床頭放的半碗水,小磁碗滴溜嗄拉,滾出去多遠,氣得他嚷道:「小大姐,再給俺倒碗水來!」

  柳光跨進門坎,往旁邊一閃,一個人點著頭走進來,卻是李湘。他曬黑了,頭髮也沒理,鬢角露出星星點點的白頭發,先問了問曹老虎幾個人的病,然後轉過臉對孟志林笑道:「你是怎回事?聽說鬧自由主義,差點沒把柳光同志急死啦!」

  說得柳光噗哧笑了。孟志林笑得挺不自然,把右手的一根指頭塞到左手的拳頭裡,不停地轉,一會說道:「大隊長,你累瘦了!」

  李湘用那只殘廢手摸自己的臉頰,反問道:「瘦了麼?」接著說道:「瘦就瘦他的去吧!任務總算完成了,火車已經通到岳陽,一半天咱們就要到我們湖南了。」

  柳光端著碗水遞過去,順著話頭插問道:「大隊長回家了沒有?」

  李湘接過碗去,手一顫,水撒出來,趕緊把碗擱到張小桌上。柳光也沒留心,又問道:「家裡總該有信了吧,都好麼?」

  這一問,李湘頓了頓,苦笑兩聲說:「嗯,都好——都死乾淨啦!」

  滿屋的人一齊半信半疑地望著他。柳光望著望著,眼眶裡簌地裝滿了淚。李湘卻低著眼,輕描淡寫地說道:「我也是頭十天才聽到信……」

  說也奇怪,自從過江後,每逢想到家,李湘心裡甜絲絲的,另有一種滋味,總想有空回去看看,又苦於任務太緊,雖說離家已經不到一百里路,可是老脫不開身。他往家裡寫過信,沒有回音,就起了疑心,一轉念又責備自己道:「去吧,你別老驢破車疙瘩套,淨往壞處裡找!」便不再想。正趕上戰士們接二連三地鬧病,情緒也像發瘧子一樣,嫌南方苦,南方累,波動很大,各中隊都組織了訪苦小組,三五人一夥,四下訪聽江南人民的生活,好讓戰士明白南方的真實情況。一件新鮮事沸沸揚揚傳開了,說是有個小組訪到了李大隊長的家裡。

  李湘聽到信,想打聽打聽家裡情形,中隊長先來了電話,口氣挺小心,婉婉轉轉說道:「大隊長知道不知道,你家裡毀得沒有什麼了……房子早叫地主拆光,材料有的蓋了他的房子,有的給國民黨反動派修了炮臺。房基都掏了一米多深,眼時變成一片亂草坪了。」

  李湘發急道:「人呢?」

  對方說:「人沒見著……聽說當年你跟紅軍一走,國民黨把你父親抓去,跟他要兒子,沒有就槍斃了!你母親叫地主綁去,分的地都奪回去不算,連打帶吊,把個老人家也活活給治死了!你是不是還有個兄弟?也叫抓壯丁的抓走了,十來年沒有音信。」

  這正是李湘隱隱約約擔憂的事,乍一聽,耳朵邊還是像響了個焦雷,腦袋嗡嗡的,差一點昏倒(他流血流得太多,腦子本來容易發昏)。警衛員招呼他吃飯,他一甩頭,叫警衛員出去,足足在屋裡關了一點多鐘,飯也沒吃。大隊的劉政委怕他悶出病來,要去勸他,他卻先開了門出來,臉色繃緊,望著劉政委說道:「走,上現場去!」

  劉政委勸道:「你的精神不大好,歇歇吧。」

  李湘卻道:「歇什麼,我也沒病!」還是去了。這天,他在現場上東跑西跑,見了工作就不要命,有時插在戰士中間,親自下手,火雜雜的好像有點發狂,簡直忘了自己,可是一點不笑,叫人見了有點害怕。一天兩天,他把全身都鑽到工作裡去,直到那一天,岳陽通車了,他才從心眼裡又笑出來。他心上那些痛楚,早在雷風暴雨的工作當中磨得又淡又木了,現在當著孟志林他們的面談起來,倒像談著陳年遠代的舊事。

  柳光可難受透子,一邊聽一邊掉淚,擦都擦不迭。李湘批評她說:「你哭什麼?個人的事,比起南方廣大人民所受的罪,算得了什麼!」就轉過臉對滿屋的人說:「你們光埋怨南方苦,南方原本可不是這樣。俗話說:湖廣熟,天下足,——糧食不多,怎麼能夠天下吃的?這些年可叫國民黨禍害透啦!不等割稻子,捐款條子就派給老百姓,三咕咚,兩咕咚,骨頭縫的油都咕咚幹了!訪苦組說有家姓胡的,老婆孩子一家五口,糧食叫敵人搶光了,連鍋裡正煮的稀粥也給倒出水去,把米搜括了去。姓胡的這一氣,上山砍了些黃藤根,掃起地上的撒的米,煮了鍋粥,全家老少統統毒死了!像這類人命案子,你要多少有多少!哭是不頂用的,只有趕修鐵路,支援大軍解放江南,好讓受苦的老百姓早一天脫離苦海!」

  曹老虎好像發了高燒,忽隆地坐起來,瞪著眼叫道:「俺操他祖奶奶,老子算跟他拚定啦!」

  孟志林一擺頭笑道:「又是上前方去!」

  曹老虎叫道:「上前方做什麼?俺上現場去!」

  李湘道:「對,現場就是戰場,咱們是該緊起來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