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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繡山河

  上篇 「解放軍打到哪裡,鐵路修到哪裡!」

  一

  中國的經濟遺產是落後的,但是中國人民是勇敢而勤勞的,中國人民革命的勝利和人民共和國的建立,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權,加上世界各國無產階級的援助,其中主要的是蘇聯的援助,中國經濟建設的速度將不是很慢而可能是相當快的,中國的興盛是可以計日成功的。

  ——毛澤東

  這一天,正是三伏,鐵道兵團的大隊長李湘帶著人,跟在戰鬥部隊緊後尾,從漢口過了長江。

  江心熱氣騰騰的,好像一鍋開水,李湘的心更滾熱。想想早年自己在湖南老家挑青菜、打短工,後首跟上紅軍鬧革命,一晃二十年了。二十年來,他走了大半個中國,從頭到腳,前前後後掛了十四次花,眼時將近四十了,流血流得太多,瘦是瘦,筋肉可還像生鐵鑄的一樣,兩個腮窪下去很深,眼眉又粗又黑,那副頑強神氣,好像槍炮也打不倒他。就在他身上,清清楚楚留下了中國革命的腳印。

  且看他左手當中那根指頭,老彎著,伸不直。說起來要倒退十五年,那時紅軍已經開始了兩萬五千里長征,一九三五年大年三十晚上來到貴州烏江南岸。敵人有好幾個團,堵在對岸。紅軍要渡江,當場組織了突擊隊,李湘便是當中的一個。他們有的浮水,有的坐著小竹排,連夜偷著過江。天空飄飄揚揚下著大雪,水深,黑浪一滾一滾的,有人半路被浪卷走了。趕到爬上對岸,全凍得牙齒磕磕地響,大家成堆擠在山腳下,背靠著背,胸貼著胸,互相拿熱氣暖和著。山上就是敵人的排哨,不到一百米。李湘自告奮勇,領著三個人去摸排哨。可笑哨兵抱著槍睡了,剩下的敵人擠在間草房子裡,都脫著睡呢。槍一響,統統捉住。敵人的連部不明白情況,嚇跑了,跑到團去,團更慌,嘩地退下去,旁的團也亂了營,紅軍的大隊便趁機渡過烏江。李湘卻在混亂裡掛了花,手指頭打斷一根筋……

  再看他眉心當間,不是有塊小指甲大的疤麼?那是在大渡河受的傷。當時情況更緊。敵人前頭堵,後頭追,兩翼側擊,一步也不放鬆。紅軍一天一夜走了二百四十裡地,到了瀘定橋,河對面便是瀘縣城。正下大雨,大渡河又深又急,風浪翻騰,河上原本有座鐵索橋,搭著板子,可以走人,這時叫敵人把板子都掀掉了,堆在那邊橋頭上,河上光剩幾根大鐵鍊子,風一吹,鋼鎯鋼鎯碰得亂響。可是紅軍非過不行!要是不過去,敵人說話就要追上來,毛澤東同志帶著黨中央的機關就在河邊上,哪有退路?說聲成立突擊隊,連長、支部書記紛紛報名,李湘當時是連長,脾氣又火爆,自然不落後。一共是十八個人,天一冒亮,吃了現買的雞酒,前後分成三組,一律橫背著槍,騎上鐵鍊子往對岸突。鐵鍊子搖搖晃晃的,離江面一丈多高,敵人緊打槍,這邊也用迫擊炮掩護。一個同志中了子彈,掉下江去不見影了。那十七個人頂著大雨,冒著子彈,生死早扔到天外,只顧擄著鐵鍊子往前爬。敵人慌了手腳,把橋頭堆的板子倒上兩桶洋油,點起一把大火,封鎖住橋口。李湘等一踏上岸,手榴彈撇過去,冒著火焰朝前直突。這時,下游另一處紅軍也突過河。敵人亂了,跑了。李湘等趕緊找板子鋪好橋,毛澤東同志便安安穩穩過了大渡河。不大工夫,尾追的敵人追到南岸,鐵索橋早叫紅軍炸斷了。

  李湘的衣服燒了,身上的燎泡有鈴鐺大,眉毛全都燒光,眉心當間不知怎麼受了傷,直到今天留下個疤,成了大渡河十八勇士的記號。

  後來,在抗日戰爭初期,平型關一仗打壞了他的胳膊;創造冀東根據地時,有一回襲擊倒流水金礦,跟日本鬼子拚刺刀,叫敵人一槍把子打掉兩個門牙,後首才鑲上假牙。

  ……解放戰爭爆發了。國民黨進攻東北,李湘帶著團守山海關,守了一個月零二十天,不想一顆子彈從他背後穿進去,夾在肋巴骨裡。人昏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活過來了。要取子彈,得先起去一根肋巴骨,就沒取。傷養好後,平常也不怎麼的,有時出汗,咳嗽就痛。為了這個,他不得不脫離前方,轉到鐵道兵團去。乍一轉,心裡真不是滋味,活像個掉隊的戰士,睡覺睡不穩,吃飯也不香,老是想舊日的部隊,想那些烈火一樣的戰鬥。想到極處,背著人還掉過淚呢。

  但他明白鐵路對戰爭和建設的重要,就把全身的精力投到工作裡去。從東北搶修到華北,華北又轉到江南,第一腳踩到長江南岸上,踩到二十年前他鬧革命的老地方,渾身輕飄飄的,好像變成朵雲彩,心都飛了。別看他那麼個硬漢子,一歡喜,可像小孩一樣,無緣無故會咧著嘴笑。

  這當兒,衛生隊的女護士柳光扛著一大袋面,汗順著鬢角往下流,走下船來。李湘興沖沖地叫道:「柳光,怎麼總是你跟伙房?」

  柳光放下面,也不說什麼,垂著眼皮輕輕地笑,一會回道:「大隊長離家不遠了吧?是不是要回去看看?」

  李湘擺著頭笑道:「顧不上 ,顧不上,任務緊著呢!」便離開碼頭,奔著車站走去。

  說他根本忘了家,也是假的。他家裡有父親母親,還有個兄弟。搬著指頭一算計,父母都有六十歲了,兄弟當時還是個孩子,眼下說不定變成孩子的爸爸了。這些年來,生裡死裡,滾來滾去,滾到革命勝利,重新回到本鄉本土,誰不盼著見見家鄉的親人!

  黨的任務卻是第一。你想,一九四九年八月五號長沙剛解放,沿線的橋樑都叫敵人炸壞了,「四野」命令把鐵路首先修到岳陽,李湘那麼個血性人,還會不急?恨不能一下子趕到現場去。費事的是些大大小小的鐵船,三千來斤重的,一千來斤重的,你要修橋、打樁、搭浮橋,非用不行,帶起來可真費手腳。鐵路還能通到汀泗橋,武昌站上,戰士們正忙著往火車上裝鐵船。

  就在李湘走進站台那一刻,一群戰士頂著底立起只小鐵船,船的平頭在上,尖頭朝下,打算借著勁把船翻到火車上。剛一立起,尖頭站不穩,直吱扭,嚇得戰士們嚷道:「哎呀,船要倒啦!」手一慌,船吱扭得更凶。

  只聽見一個頂著船底的戰士叫道:「你們快躲,有我頂著!」

  那些戰士唰的兩邊跑了,才一躲開,船倒了,那個頂船的戰士壓到底下去。

  李湘驚得兩手一張,三步兩步跑上去,幫著大夥挪開船,親手扶起那個戰士,不覺呀了一聲道:「這不是孟志林麼!」

  孟志林早壓個半昏,人事不省,也就是一口氣。不一會,柳光弄來副擔架,把他抬到衛生隊去。

  二

  李湘認識孟志林,不只因為孟志林是搶修淮河大橋的出色功臣,當中還另有一段緣分。原來在東北解放本溪時,有一天,一個礦工找到大隊部,要求參軍。那人很年輕,長得細條條的,臉像黑鍋底,衣服破成爛布綹了。問他來歷,知道他是關裡人,鬧日本那時候,爺兒兩個叫鬼子抓到礦山當勞工。老的年紀大,經不起折磨,病倒了,沒等咽氣,叫工頭拿柳條裹著丟到野地去。他說,忍饑受氣,總算熬到今天。李湘見他挺爽脆,留到大隊當通訊員。衣服一換,臉一洗,還是個滿秀氣的青年——飽鼓臉,飽鼓眼,心眼也靈,做事十分精細,就是有點小毛病,譬方說初首上操,口令不熟,動作一錯,臉忽的就紅了。李湘心想:「怎麼一個工人還像小資產階級一樣愛面子?」後首留神一看,看錯人了。這個青年是又自覺又自強,無論什麼事,不等人說,總是搶先做了。你要給他個任務,豁出命去也要完成。有一回送信,他認字有限,送錯地方,難過得一頓飯沒吃,從此永遠揣著根半截鉛筆,一有空找張碎紙便寫起來。這正是強烈的革命自尊心。這種自尊心發揮起來,你看他在淮河橋上那個潑呀,抬道鐵砸掉腳指甲,按上點土纏一纏,響都不響又幹去了。修完橋他立了大功,提到連隊當班長,還入了黨。

  那一晚上,樂得他怎麼也睡不著,想起先前的日子,挨打挨駡,誰拿你當人待?眼前這樣的光明社會,到哪兒去找呢?想著想著,好像對不起誰似的,又懊悔起來:「為什麼我沒更多做點事呢?下次更得賣力氣了!」

  不曾想一過江便砸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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