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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王世武直著噪子叫道:「夥計們,這裡有的是槍,有膽子的跟我走,咱們迎上大隊,到大疙瘩上去弄廣島他們的槍!」

  許多人應聲叫道:「我去!」「我去!」大家搶著去拿槍。有些是原來的地下軍,一大半是時進起來的工人。沒抓到槍的也不甘心落後,拿起鎬把子鐵鍁追上去,慶兒丟了娘,不顧創痛,也跟上去。

  各山頭的炮樓點起了火,冒著大煙。煙一落,火苗竄出多高,烘烘的,燒紅了半邊天。山頂的人喊,半山坡的人叫,全山都震動了。一股人走下山頭,兩個人走在最前面:一個大約三十左右歲,面貌長的樸實厚道,只是含著笑點頭;另一個卻是長眉大眼,又灑脫、又英俊。

  這自然是羅區長和胡金海。

  羅區長要趕到工人區,召集全山的工人開會。胡金海揚起蝴蝶須似的長眼眉,招呼一聲,帶著遊擊隊跟王世武他們匯合一起,趕去包圍了大疙瘩,寫信進去,叫廣島投降。

  廣島早抓瞎了,但是接到他長官的命令,只許把槍繳給國民黨,不許繳給共產黨。廣島明白重慶國民黨政府一貫和日本眉來眼去,有些意思,串通一起反共的事也幹了不止一次,便打定主意不降,樂得在中國燒上把火,挑起反共的內戰。這天黑夜,他不顧死活,領著人攀登一座沒有路的大山,撞出包圍圈,連夜竄到龍關去。

  胡金海把手一揮道:「攆這個狗×的!不投降就揍他個稀裡嘩啦!」

  他領著遊擊隊和渾身是紅的工人武裝,帶上新繳的槍,連夜攆下山去。全山的炮樓還在燒著,黑夜裡,只見一個一個山頭冒著紅光,恍惚是火山噴出火來。夜靜當中,隱隱約約地聽見西北上正響著炮,隆隆的,仿佛是雷──八路軍的大隊已經逼近張家口了。

  就這樣,大塊大塊叫敵人蹂躪了八年的土地到底解放出來,百姓也抬起頭,重新見到天日。這個勝利是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經過八年抗戰的結果,是全國人民拿著血肉生命換來的果實,更是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大勝利。說什麼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人民就有移山倒海的大力量。紅石山看起來還是原來的紅石山,但已不是原來的紅石山了。紅石山已經徹頭徹尾翻了個個兒,變成人民的礦山了。

  二十二 勝利的果實

  轉眼過了一年,又是八月中旬,這天恰有趟火車從宣化開到紅石山。火車到站,一個斯斯文文的後生走下車來,戴著頂藍學生帽,穿著白襯衫和藍學生裝褲子,藍褂子搭在右胳膊上,站上的工人看見他,趕著招呼道:「胡隊長,你這一陣在哪工作,怎麼老不見?」

  胡金海怪靦腆地笑道:「我現在學習呢。」點點頭走上山來。

  自從抗日勝利後,他率領的紅石山的遊擊隊便分散了,各自回到本地去參加生產。胡金海覺是從小受罪,不認識字,很吃虧,便轉到宣化一家中學念書,提高自己的文化。離開礦山,將近一年了,乍一回來,看起來事事親切,可又事事陌生。工人區不似先前那麼破爛了,好些家門口種著青菜,養著八月菊、粟雞花。娘們小孩,從頭到腳,都有穿有戴的,氣色也好。山坡上放著白羊,一群一群的小雞剛出窩,跟著老母雞滿地跑。老母雞找到吃的,拿嘴吀著,咕咕地叫,小雞便唧唧吱吱地搶著吃。老母豬帶著成群大夥的小豬,噘著嘴亂拱,一會又到牆邊蹭起癢來。小豬看見生人,直豎豎地望著,忽然把耳朵一擺,搖著小尾巴撒歡跑了。誰家的小毛驢牽出去放青,吃飽了,自個往回走,幾條小狗好玩皮,往驢身上一個勁撲,汪汪地亂咬。

  胡金海看了笑道:「你們這倒好,比鄉村都熱鬧。」

  一個女人坐在門坎上抐鞋底,懷裡奶著孩子,回手在頭髮上磨磨錐子,笑著答道:「可不是,要在早先,你想聽個雞呀狗呀叫的,也聽不見。誰敢養只雞?要叫鬼子漢奸看見,就說犯法,拿去吃了不要緊,還得受罰呢!」

  胡金海順便問道:「董家大嬸是不是還住在原先的小土窯裡?」

  女人道:「你是說慶兒他娘吧?早搬了,誰還住那種壞地方。她就搬到從這數第二棟房子裡……」便張著嗓子叫道:「慶兒娘,有人找你呢!」

  慶兒娘從門裡探出身子,張著兩手,滿手粘著面,愣了一愣才認出胡金海來,趕忙迎出來笑道:「你這是打哪來呀?快到家裡坐吧。差不多有一年不見了,我哪天不跟慶兒重念你,慶兒又聽人說你當了什麼戰鬥英雄,嘴壞的就說:『人家一做官,哪瞧得起舊日這些窮夥計!』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再說八路軍也不興這樣。」

  胡金海懸著腿坐到炕上,笑著表白幾句,一面打量著屋子。屋子不大寬敞,收拾的卻乾淨。炕上鋪著席子,靠窗放著幾床半新不舊的鋪蓋,都是解放後開支新置的。炕裡頭擺著幾個洋鐵桶,專盛米麵。慶兒娘的頭上絡著塊藍布,穿著一身青細布褲褂。一年光景,她竟變成另外一個人:先前整天皺皺著眉頭,唉聲歎氣的,說話像哭,在人前也不大敢說話,於今可又說又笑,神氣開朗多了。

  門口擠著一大堆小孩,有的咂著指頭,有的挖著鼻孔眼,直豎豎地瞪著眼瞧。也有幾個隔壁鄰居的婦道人家在門外探著頭望。慶兒娘忙著做水,又道:「你來的正巧,不瞞你說,今天是慶兒的生日,我正趕麵條。長到十九歲,從小沒好命,飯都吃不飽,哪撈得著過生日?就算他剛下生,今天給他過個周歲吧!」

  胡金海問道:「我兄弟還在組裡做活麼?怎麼不見他?」

  慶兒娘道:「他一個瞎字不識,不賣苦力做什麼?」便對一個小孩說:「你到上邊工會看看,就說他金海大哥來了,開完會快下來,別盡著貪玩。」

  門口一個女人笑著插嘴道:「像慶兒那孩子,你再嫌不好,你還想要個什麼樣的孩子?又孝順,又務正,工會裡做著份事,再說不好,可是恨鐵不成鋼了。」

  慶兒娘笑道:「千說萬說,不識字,總沒出息。我老了,要不老,晚半天定準也到上坎的學校裡去念書。說起組裡的事,也不大像從前了。組長是大夥舉的,都是百裡挑一的好人,下洞子的時候雖說也弄一身紅,回家就有水洗,再換上套乾淨的衣裳,一年到頭沒病沒災的,看起來也像個人了。哪像杜老五在的時候,一個個糟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年不死上千八百個,想起來還叫人掉淚!」說著眼圈紅了。

  提起杜老五,門外的幾個女人都動了氣,索性擠進屋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起來。這個說:「那個死雜種,怎麼也不抓住他,叫他跑了!」第二個便說:「當時亂糟糟的,壞人跑的也不止他一個。聽說都跑到天津北京去啦,照樣唬人。幾時解放軍過去,好好地治他們一治。」第三個便道:「像他這樣害人精,抓到了一定不會饒他。不過對爛剝皮跟賈二旦,應該再嚴點。依我說,宰了也不冤!咱們解放區待人真寬,交給區裡以後,賈二旦賠出些錢,當眾一坦白,就寬大啦。爛剝皮判了個罪,不過也沒要他的命。我也明知道不錯,只是心裡不痛快。」

  屋裡一時只聽見娘們的嗓子噪噪嚷嚷的。胡金海文文靜靜坐在旁邊,像個大姑娘,羞答答地笑著。一個女人忽然轉過臉問道:「可是呀,那些日本人跑了後到底怎麼的啦?也該給他們點罪受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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