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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九 火山

  現在,礦山已經變成一座火山了,雖說沒噴火,地面早頂的晃搖起來。凡是日本人都掛上槍,不三不四的特務繞山轉。天一黑,山上山下,山左山右,瀝瀝拉拉地常響冷槍,最善於聽槍的老鬼子也辨不出是種什麼槍,引得各山頭的炮樓子亂放羅鍋炮。

  活地裡更不穩。燈炮子用不上三四天就碎了,風鑽的零件扔得七零八落,風簽用著用著便不見了,火藥費的不像話,可不見多出紅。爛剝皮早就疑心是工人把風簽火藥一類東西送給了遊擊隊,工人們辯白道:「頭上有青天,憑良心說話,山上有萬兒八千人,人多手雜,你就是有十隻眼,哪裡看得過來?」

  爛剝皮緊眨著左眼罵道:「無風不起浪,沒水不行船,反正你們脫不了牽連!」但又抓不到真憑實據。

  破壞越來越凶。機器一開,變壓器會忽然燒起來,怎麼也查不出是誰把變壓器油倒幹了。有一天,風機正開足馬力,外邊猛然響了一聲,工人慌得趕出來一看,只見一個二百五十噸的風缸蹦起一丈多高,摔到山溝裡去。細一察看,原來誰把風缸的送風門關上,氣出不去,憋的蹦走了。

  急得日本小隊長廣島瞪著牛眼,擂著桌子叫道:「馬猴子(八路軍)!馬猴子!裡裡外外統統的是馬猴子!」

  於是亂抓人。不過也是瞎詐唬,「皇軍」先就怯了,不見太陽不敢動,一出事就拿自衛隊煞氣,罵他們跟八路軍一個鼻孔出氣。這些偽軍當真也不可靠,有時三個兩個,連槍帶人,無緣無故不見了。

  八月十號那天,情形更亂。採礦所的日本人急頭癩臉地催著工人拆幾架一百馬力的風機,當天要往張家口運。聽說張家口那面怕人炸,急著要用風鑽打山洞,好藏飛機。日本人急得要命,工人卻像老太太坐牛車,慢吞吞地不慌不忙。直弄到深夜,好歹才把一架風機的零件裝上火車。

  火車不便再誤,先開走了。下了礦山,順著黑沙河套往前直奔。鐵道旁一路是些狼煙墩台,黃土壘的,丈把高,古時候邊境吃緊,便在墩上漚起狼糞來報警。車頭的燈一會亮,一會滅。再一亮時,司機忽然發現前邊的鐵道扒了兩太丈多長,翻到一邊。他連忙煞住閘,要停車,炸彈就響了。墩臺上,墩台後,轉出大群的人,有農民,也有今夜剛從山上下來配合的工人,直撲上來。手榴彈炸的天響,閃著紅光。閃光裡,影影綽綽望見一座墩臺上立著個人,正在揮著牛槍發號施令。這是胡金海。

  火車一打趴下,胡金海跳到車上,繳了路警的槍。遊擊隊把坐車的工人集合在一起,胡金海揚了揚長眼眉,就像蝴蝶動著須,大聲說道:「鄉親們,你們受驚了!咱們扒鐵道,是要斷絕山上鬼子的去路,大家也不用害怕。今天還有樁天大的喜事告訴大家:夜來八月九號,蘇聯跟日本開仗了!單是八路軍,日本還招呼不住,再加上蘇聯,眼啾著就要了他的小命!這就是咱們全國大反攻的時候來啦!」

  工人們聽說一聲,樂得雙腳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遊擊隊沖上車,又砸又摔,一霎眼工夫,車上的風機早破壞得五骨不分屍,七零八落。胡金海拿了包炸藥,塞進車頭的汽筒裡,接上芯子,點著火炸了。然後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塞進嘴裡,打了幾聲口嘯,遊擊隊就地卷起一陣風,眨眨眼不見了。

  那夥子配合遊擊隊襲擊火車的工人也散開,各自悄悄地轉回山去。慶兒便是其中的一個。他們各戴著老虎鉗子,是專門來起道釘的。

  慶兒太興奮了,一時半刻也不能安生,走到半山坡,又從腰裡摸出個雷管,按上芯子,點著扔到半空,炸的像槍響,引得炮樓裡又放起羅鍋炮。

  但當他推開窯門走進家時,杜老五卻把他迎頭堵住,擎起手槍,沉著驢臉問道:「你這一整宿到哪去啦?又不是夜班。」

  慶兒一時說不出話。他娘道:我說明天是你爹的陰壽,你連夜下山買紙錢去了,他又不信。」

  杜老五乜斜著眼,呲了吡大金牙,抓住慶兒就翻。先翻出那把鉗子,又翻出幾塊黃炸藥,張開左手扇子慶兒一巴掌,咬著牙罵道:「小兔崽子,還想在我面前耍歪掉猴的!我早看透了你這個壞蛋,釘你不止一天了,還有什麼說的!」

  便用手槍狠命戳了慶兒的心窩一下,把他押到沙子地自衛隊去,下了地牢。

  二十 勇敢,勇敢,再勇敢!

  接連過了幾夜堂,慶兒受了非刑吊打,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沒有一處好地方。這是第四夜了,過完堂,自衛隊把他押回來,打開牢門,使勁一推,他便一頭栽進去。

  牢裡黜黑,發出一股潮濕的黴味。犯人擠得滿噔噔的,十有八九犯的是「思想不良」罪。一批一批抓進來,又一批一批押出去,也不知道把些工人斷送到哪去了。慶兒趴在地上,一時動不得,只覺渾身生痛,可又說不清是哪塊痛。灌火油,跪老虎凳,都熬得過,今晚上日本特務更歹毒,把他扒光膀子,拿著燒紅的烙鐵烙他的肋巴條,烙一下,問一句:「你說不說,山上還有誰是你的同夥?」

  慶兒痛得慘叫,豆大的汗珠子滿臉亂滾,厥過去幾次,可是一個人不露,一口咬定說:「屈死我啦!屈死我啦!我連八路軍的影也沒見過,怎麼賴我是八路軍?」氣的一個特務下死勁踹了他一腳,罵道:「拉他回去,明天崩了他算啦,省得費事!」

  慶兒想起這幾句話,心比傷口更痛。旁的可以丟手,惟獨捨不得他娘。他一死,娘哭也哭死了。爹叫人家活活折磨死,這口冤氣沒出,哪甘心自己又白白死了。於是就想起王世武近來慣說的話:「鼓足勁幹吧!別看日本人耀武揚威的,過不幾天就該塌台了!毛主席早就告訴咱們要勇敢,勇敢,再勇敢!再加一把勁,勝利就是咱們的了!」

  是的,他該更勇敢點。這些天,山上山下的同志,不正拿出勇敢,勇敢,再勇敢的精神,對敵人來了個大反攻?遊擊隊逼近礦山,攻炮樓,喊話,夜夜不休。工人區裡四處飛著油印的傳單,寫的是:「共產黨八路軍是人民的救星!」「只有跟著共產黨走,才能得救!」「工人們起來,奪取敵人武裝,打倒日本鬼子!」

  慶兒不知道這些詳情,聽見到處槍響,也猜出是胡金海他們進攻的急了。遠處又響了槍。牢門口兩個哨兵嘀嘀咕咕議論道:「你聽,你聽,簡直像捅了馬蜂窩!」

  第二個人道:「這夥人真惹不起,膽子又壯,夜來黑間,獨自一個就敢闖進自衛隊的營房裡摘槍,炮樓聽見了,拿機槍封住了路,那小子也靈,抱著十一條槍就地幾滾就滾出去了──聽說就是那個打死大毛驢的人幹的。」

  先前那人又說:「我看咱們這也不穩,開小差的也不少了。咱們哥倆也該早打主意,別等上了賊船,後悔就來不及了。」

  慶兒忘記了痛,兩手搬著地牢的鐵閘欄,臉擠到閘欄縫裡。他的臉燙熱,渾身的傷火辣辣的,像是火燒。他的心可更像火,早長了翅膀,飛出地牢,跟著成千成萬的同志在一起斯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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