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紅石山 | 上頁 下頁


  五 翻身餅

  陰曆小盡,臘月二十九,「老虎科」還叫工人「緊紅」(加緊出鐵的意思)。各組長傳出日本人的話道:「一年四秀,熬的就是個年,本來該放一天假,不過『皇軍』正在太平洋上打勝仗,咱們也該下點力,多多打紅,好完成『大東亞聖戰』。不過也不能叫大家白辛苦,每人配給一斤頭籮白麵,初一早上好吃餃子。」

  工人們誰也不信這套鬼話。老吹這裡那裡勝利,眼前礦山上可就慌的不行。四處都在趕修炮樓,沙子地按上電網,滿壽山頂還特意加修一座大炮樓。甚至於工人區也按上電網,假意說是保護工人,骨子裡是把工人圈起來,防備鬧事。工人區裡常有來歷不明的人,穿的比工人還壞,爬窗戶,溜牆根,偷聽工人的動靜,找著碴訛人,動不動就掏出腰裡掖的盒子炮,說你私通八路,把人逮到沙子地自衛隊的地牢去。工人們時常交頭接耳,私下悄悄議論著已經打到四鄉的八路軍。有從關南來的,見過八路軍,日夜巴望他們能早一天上山,也有不清楚的,未免膽虛,可又盼望他們果真會來,先鬧個天翻地覆。

  後半晌,董長興緊紅去了,慶兒跑到「老虎科」,受了一大堆閒氣,才領到一家人配給的三斤白麵。扛回家時,西山頭上正閃著亮晶晶的大貓星。他娘正在破瓦盆裡洗著幾個爛土豆子。這個婦人整年累月愁眉苦臉地操勞著,只知道怨命。她用哭似的的聲音埋怨道:「你這孩子,一出去就是半天,

  也不知到哪貪玩去啦。缸裡水都沒有,還不去敲點冰,好做夜飯。」

  慶兒一肚子委屈,眼淚汪汪地說:「誰貪玩?我才沒貪玩呢!」噘著嘴不再言語,把面擱到鍋臺上,呵了呵皴得裂了口子的小手,拿起家什,走到外邊去敲冰淩。

  慶兒娘拉過面口袋,捏了點聞聞,蹙著鼻子想:「哎呀,這是什麼面,怎麼有一股邪味?」

  不過有面吃就燒高香啦,哪顧上挑肥揀瘦的。心裡又惦惙道:「大年下,有現成的面,胡金海也說要來家過年,還是烙個翻身餅,吃個吉利吧!」

  慶兒不知從誰家房檐上敲了些冰柱回來,化成水,幫著娘合起面來。面又黑又黏,淨是毛。烙餅時,往熱鍋裡一放,不知怎的,越烙越小,面也散得收不起來。吃起來也黏牙。慶兒娘經過幾次艱年,吃過觀音粉,恨的說道:「面裡淨是假,連土粉子也摻進去啦!」

  娘倆把餅對付著烙完,天大黑了,還不見董長興回來。慶兒娘拿起件又紅又髒的爛褂子,坐到灶火前,補著補丁,癡癡地等起來。

  六 亡命的人

  山頂上緊紅緊得正熱鬧。「老虎科」門前插起兩面綢子旗,一面紅的,一面白的,預備發給頭獎二獎。山頭上按著大喇叭,隔不一回,便有廣播放送出來,報告全山緊紅的新聞,還有音樂,唱著日本的流行歌。組長平時不見面,也上山了。哪組出紅出的多,日本人就給組長十字披紅。從早到晚,滿山的機器一刻不停。天一黑,滿壽山頂的大探照燈放出光來,雪亮雪亮的,掉了針也能找到。

  洞子裡還是陰慘慘的。瓦斯燈的燈苗漸漸地不再發黃,越來越亮,胡金海就知道洞子外天黑了。自從殷冬水進了醫院,就換了董長興和一個脆蘿蔔嗓子的工人來抱風鑽。大毛驢拿著小鎬,帶著狼狗,兩條腿格外勤,時時跑上來,嗚嚕嗚嚕地叫一陣,催大家快幹。他一來,胡金海裝得挺帶勁,一走胡金海就吹著口哨,慢慢地動著手腳。打完八九個眼,風鑽雖說照樣突突地響,可是風簽撞著紅石頭,光是咯啦咯啦響,不大肯往裡走。

  脆蘿蔔嗓子對著胡金海的耳朵叫道:「風機房怎麼回事?風不硬,打不進去。」

  胡金海擺擺手道:「管他呢,沒有風更好」。

  打了一陣,眼都挺淺,頂多能裝兩卷火藥。董長興有點多慮,指著旁邊滿滿的一筐火藥道:「別的不怕,只是火藥裝不完,查出來怎麼弄?」

  胡金海擰起蝴蝶須似的長眉毛,想了想,蹲下身撿出一些火藥,提起剩下的半筐藥,詭密地笑道:「你們裝藥吧,這些歸我擺佈。」便帶上把鐵鍁摸下「拂面」去。

  他貼著邊溜到個黑角落去,擱下筐子,三鐵鍁兩鐵鍁挖了個坑,埋進火藥,又用鍁平上土,拿腳跺了幾下,才要往回走,冷不防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腕子。……

  爛剝皮當場把胡金海揪到事務所去。董長興和脆蘿蔔嗓子也叫人押去了。事務所裡電燈通明,大毛驢仰在一張搖椅裡,腿蹺在桌子上。

  爛剝皮顛著腳後跟走上去,把半筐火藥往桌上一擱,得意地眨著左眼道:「你看看,簡直反啦!連火藥都埋了,定規是要賣給八路軍。我望見他貼著邊溜,猜到有鬼。」

  大毛驢霍地跳起來,也不問情由,左右開弓打了胡金海兩個耳光子,又卡住胡金海的脖子使勁地搖,搖得胡金海的帽鬥都掉了。然後幾絆子把胡金海絆倒,氣凶凶地罵道:「操你個奶奶,你賣了多少火藥給八路軍?」

  胡金海蹲起來,紅臉漲成紫色,呼哧呼哧地喘著,低著眼冷笑道:「別冤枉人,誰看見我賣給八路啦?今天風小,打的眼淺用不完,原打算埋著明天用……」

  爛剝皮喝道:「他媽的,還敢頂嘴,非打不行!」

  就有幾個人馬上把胡金海按倒。大毛驢掄起根鎬把子,沒頭沒臉地亂打一陣,打一下,問一句道:「你賣沒賣?你賣沒賣?」

  胡金海一點不肯服軟,直著嗓子辯道:「我就沒賣!你們也不能骨頭上按花朵,瞎造是非!」

  董長興往前走一步,顫著鬍子央告道:「掌櫃的,他說的是實情,我們連八路的影也沒見,上哪賣呢?」

  大毛驢的氣頭一轉,一撒手,朝著董長興撇過鎬把子去,正打中董長興的膝骨拐,痛得董長興撲咚地跌倒。

  又鬧騰一陣,大毛驢見一時問不出情由,緊紅緊的又急,揮著手叫:「先回去幹活,先回去幹活,一會再問!」

  這夥人一走,大毛驢乏的要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閉著眼養神。「富士」望望主人,又望望窗外,打個呵欠躺到爐子邊去。昏昏沉沉中,大毛驢想著剛才的事,想到風機房,忽然好像有把鑰匙在他腦子裡一擰,弄開了竅,霍地睜開眼道:「他媽的,這些苦力明明是存心搗蛋,破壞緊紅,非辦幾個不可!」他正要站起身,門開了,胡金海像是道電光,颼地閃進來。大毛驢一呆,沒等定過神來,胡金海早竄到跟前,舉起手裡的洋鎬,劈頭打下來。大毛驢慌的拿胳膊一擋,跳起來想跑,第二鎬又打過來,恰巧打中他的腦袋,冒了血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