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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南山(7)


  趙璧便道:「有手榴彈就好。今天咱們是走不出去了,難道咱們能對敵人屈服麼?」

  隔窯激憤地答道:「死了也不屈服!」

  趙璧就笑道:「好,好,你們真是察南人民的好兒子!咱們替人民服務,要替人民盡忠,也是時候了!再見吧,同志,打開你們手榴彈的保險蓋吧!」

  他扭回身,大毛欄兒以及其他護地隊員都在一霎不霎地望著他。他跟他們對望許久,一句話不講,最後問道:「你們還有什麼事麼?」

  對方一齊答道:「沒有啦。」

  趙璧大聲笑道:「沒有咱們就一道走吧!老周跟河渠他們一定不會忘了咱們,一定能堅持到勝利,替咱們報這個仇!」他就懷著這樣勝利的信心,最先拉了手榴彈的弦。……

  兩窯裡一共抬出八個死節的英雄。齊天大聖得意到透頂,要不沖出去那一夥人,豈不是全勝?他吩咐人從村里弄來鍘刀,一個一個把頭鍘下來,又弄了兩個驢,馱上頭,綁走六十多個青壯年,轟豬似的一起轟進城去。青壯年先關在牢裡,留著補兵。人頭都用鐵絲穿著耳朵。掛在蔚縣三關前的電線杆子和樹上。趙璧跟大毛欄兒的頭掛在棵杏樹上,一天一天變得發灰,發青,發黑,走了原樣。杏樹迎著春天,卻在一天一天發柔,發光,打了骨朵兒。

  八

  就在杏花半開的一天,許老用披著他那件「龍袍」,沒精打采地坐在街頭曬太陽。他的光嘴巴,脆嗓子,原先使他像棵「老來嬌」,總不顯老,這一陣發生的事情,卻像一場大霜,打得他垂頭喪氣的,坐到那就愛打瞌睡。有時勉強說幾句巧話,自己都覺得刺耳。

  大南山一冬的積雪又消了,許老用漠不經心地瞟了南山一眼,頭一耷拉,閉著眼打起盹來,心裡卻像有人用草棍撥著,不能安生。剛才那一瞟,他恍恍惚惚覺得有個什麼東西從新開嶺背後翻上來。該不是人吧?唉,別疑心妄想了,還不是你老花了眼,拿著繩子當長蟲,自己鬧鬼。他儘管在心裡嘲笑自己,到底忍不住又睜開眼。太陽光照得他的眼亂蹦金星,眼真花了,居然看見新開嶺上亂跳著一長串什麼東西。他揉了揉眼,探著身子定神一望,忽然爬起來,指著南山嚷道:「噯,噯,咱們的大隊來了!」

  好幾家子登時打開門,跑出人來,跟著嚷道:「可不是,可不是,大隊來啦!」

  就見新開嶺那條黃色的山道上,走下一小隊人。看的人越聚越多,許老用也不知從哪來的精神,一個勁嚷:「這就好啦,這就好啦!猛虎下山,看那些地老鼠往哪鑽吧!」

  便點著指頭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七……」怎麼只有八十?不會吧,一定是他眼錯,沒數錯。回頭另數,還是八十。直數到第三遍,也沒多出半個來。他垂下手,一癱癱到地上,自言自語道:「頂多是縣大隊。光八十個人還是不行啊!」

  河渠可早興奮得坐不住了。那天隨周連元沖出來後,他帶著護地隊,仍然在本區堅持著戰鬥。現在一見南山來了隊伍,馬上跟周連元領著人迎上去了。

  這晚上,許老用不點燈就上炕睡了。可是哪睡得著?上年紀人本來覺少,翻來覆去,硌的骨頭都痛。頂到二更天,隱隱約約聽見遠處響了聲槍,立刻從枕頭上抬起頭,豎著耳朵再聽:四下靜悄悄的,本村狗也不咬,哪有什麼動靜。別哄自個了!別哄自個了!他拉一拉破棉袍子,蒙著頭想睡,這時明明白白又聽見一陣槍響,街上還有人說話,他披上「龍袍」邁出來,只見黑糊影裡站了一堆人,深夜的寒氣逼得幾個老漢不住地咳嗽。有人悄悄問道:「哪響槍?」不知誰答道:「東北上,大半是打代王城(蔚縣東一個大據點)。」又有人說:「不,是西北。你聽這不是蔚縣那個方向?」許老用插嘴說道:「大西邊也打呢。」一個媳婦打著冷顫問:「八十個人怎麼能拿這些地方?」許老用好像本來知道的比誰都多,笑著說道:「你呀,大嫂子,上炕認識剪子,下炕認識杓子,就是眼皮子淺!大南山也不光這一個口子,你怎麼知道出來多少?」那媳婦頂他道:「你還說是縣大隊呢。縣大隊哪有這麼多人?」許老用拔尖嗓子辯道:「我幾時說過?我早就估摸著是咱們的野戰大隊。」

  他們站在露天裡,也忘了冷,直聽了一夜,直談論到天明,正要派人下去探聽探聽消息,河渠背著支嶄新的三八槍,跑似的邁進村,臉像抹了油,鋥亮鋥亮,不等人問,開口就說:「代王城拿下來了,蔚縣城也包圍住了,蔚縣川裡的據點差不多都掃光啦!」

  趙璧媳婦止不住哭出聲道:「我那屈死的人哪,你的仇到底有人來報啦!」

  河渠繼續說道:「夜來黑間我們跟大隊打代王城,現在還得去打蔚縣城。我回來是區裡叫我告訴大夥給大隊預備糧食。」

  許老用說:「還用預備!他們要是肯吃我的肉,我也割給他們!」

  老奶奶牽著河渠就走,一面說:「走吧,我正打算看看咱們的人去?」

  河渠勸道:「別去了,奶奶,你走不動。」

  奶奶把腰板一挺說:」爭著這口氣,我爬也要爬去!」

  許多人都要去。趙璧媳婦跟一些烈士的家屬早把心煎熬碎了,敝著滿心的痛苦,更要向自己的人訴說訴說。

  許老用道:「咱們要去也得帶點禮物啊。」

  趙璧媳婦抹著淚道:「我啥都搶光了,光剩這顆心,我要把心掏給他們!」

  於是這幫人,老的老,少的少,還有帶著熱孝的,一齊朝蔚縣城邊趕去。半道上時常碰見一群一群的俘虜,正往後方送。老奶奶氣得點著指頭說:「現世現報,看你們厲害,還是俺們厲害!」

  趕離城不大遠,他們走近個村,恰巧有一連解放軍集合在村邊上,個個都是昂頭挺胸,精神飽滿,靜聽著指導的戰前動員講話,老奶奶這樣一個剛硬要強的人,從來不肯在人面前服軟,忽然一陣心酸,眼淚嘩嘩地往下直流,撲上去拉著指導員的手哭道:「好啊,恩人,可盼來了!……」於是一邊哭,一邊說,再也聽不清說些什麼。趙璧媳婦等也隨著哭起來。

  指導員一面用手背擦著淚,一面扶著老奶奶說:「老大娘,我們走後這一年多,東打西打,都是為著你們,你有話都告訴我們吧,我們一定替你出這口氣!」

  老奶奶就轉過身,點著指頭對戰士們哭訴道:「自打你們走後,這一年多,我們算掉到火坑裡了!……」便從頭說起大王疃遭的劫,說了哭,哭了又說,趕說到謝家溝那場慘案時,趙璧媳婦忽然嚎了一聲,一口氣上不來,昏厥到地上。旁的婦女趕忙給她揉胸口,叫她,半晌她緩過來,放開長聲哭道:「我只說這輩子再也報不了這個仇,不曾想還有今天!同志們,你們替我報這個報吧!」

  戰士們聳動著肩膀,哭得頭都抬不起。指導員哭得眼圈紅紅的,舉起拳頭高叫道:「同志們,光哭不行!我們一定要用堅決的行動,打開蔚縣城,消滅敵人,給察南的人民報仇!」

  炮響了,轟隆轟隆,越來越密,炮彈爆發出紅光,一閃一閃的,像是雷電。大團的煙塵飛騰起來,連成一片,淹沒了整個蔚縣城。忽然間,漫山漫野震動一聲,戰士們從四面八方沖向城去,沖向那個掛著人頭的血腥大堡壘。就在這一刻,敵人在察南的土匪統治被轟碎了,衝垮了。

  城頭飛起一條金龍,勝利的信號正照著華北的天空。

  九

  現在讓我交代交代這個故事的收場。

  蔚縣解放後第三天,我到大王疃見到區委書記周連元。他曾經領導本區人民走過艱苦的戰鬥路程,達到勝利,現在正領導人民開展本區新的工作。頭天下午,村裡已經把那些烈士的頭拿回來,重新跟它的屍身安葬到一塊。被抓去的青壯年都被解放軍從牢裡救出來了。我去那天,大家正在自動地從山溝挖他們堅壁的糧食,準備送給解放軍吃。民主縣政府由城裡撥來一批繳獲的黃米,趙璧媳婦和大毛欄兒等人的家屬都得到救濟。

  許老用又要做豆腐賣,可是正忙著支援軍隊,還沒顧得上。他抽空陪我去看了看老奶奶。這位老大娘真硬,談起以往的事,氣急時,兩眼瞪的挺直,再也不流淚了。河渠已經調到區裡去,許老用對我贊道:「老子賣醬賣醋,我那幹兒像他奶奶一樣,真是塊鐵!」接著他又告訴我,從解放後,八翠老婆跟吳寶山家裡人活像耗子一樣,鑽在洞裡不敢露頭了。

  我順便對他說道:「吳寶山已經抓到了,齊天大聖也落了網,民主政府一定要按罪治罪,也不會隨便叫他們家裡人頂罪。」

  許老用點著頭笑道:「這才叫天從人願!我分到他的地,也牢靠了。」說著臉上突地放出光彩,顯出一種稀奇的活力。

  但我明白,這正是土地給人的力量。這力量使人在鬥爭中變得堅強,變得偉大。在這種力量底下,千千萬萬人團結在一起,團結得像一座大山,最終把敵人壓成稀泥爛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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