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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遊漫錄 一 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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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亞遊記 一 開篇 你答應了一件事,你的心裡就打上了一個結,這個結一天不解開,你的事情一天不完結,你就一天不得舒服「,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無煩惱」,就是這個意思。誰叫我這回出來,答應了人家通訊?在西伯利亞道上我記得曾經發出過一封,但此後,約莫有個半月了,一字我不曾寄去,債愈積愈不容易清呢,我每天每晚揪住了心裡的那個結對自己說。同時我知道國內一部分的朋友也一定覺著詫異,他們一定說:「你看出門人沒有靠得住的,他臨走的時候答應得多好,說一定隨時有信來報告行蹤,現在兩個月都快滿了,他那裡一個字都不曾寄來!」 但是朋友們,你們得知道我並不是存心叫你們失望的;我至今不寫信的緣故決不完全是懶,雖則懶是到處少不了有他的份。當然更不是為無話可說;上帝不許!過了這許多逍遙的日子還來抱怨生活平凡。話多的很,豈止有,難處就在積滿了這一肚子的話,從哪裡說起才是,這是一層;還有一個難處,在我看來更費躊躇,是這番話應該怎麼說法?假如我是一個乾脆的報館訪事員,他唯一的金科是有聞必錄,那倒好辦,只要把你一隻耳朵每天收拾乾淨,出門不要忘了帶走,輕易不許他打盹,同時一手拿著記事冊,一手拿著「永遠尖」,外來的新聞交給耳朵,耳朵交給手,手交給筆,筆交給紙,這不就完事了不是?可惜我沒有做訪事的天賦,耳朵不夠長,手不夠快,我又太笨,思想來得奇慢的,筆下請得到的有數幾個字也都是有脾氣的只許你去湊他們的趣,休想他們來湊你的趣;否則我要是有畫家的本事,見著那邊風景好,或是這邊人物美,立刻就可以打開本子來自描寫生那不是心靈裡的最細沉最飄忽的消息,都有法子可以款留蹤跡,我也不怕沒有現成文章做了。 我想你們肯費工夫來看我通訊的也不至於盼望什麼時局的新聞。莫索利尼的演說,興登堡將軍做總統,法國換內閣等等,自有你們駐歐特約通信員擔任,我這本記事冊上紙張不夠寬恕不備載了。你們也不必期望什麼出奇的事項,因為我可以私下告訴你們我這回到歐洲來並不想謀財,也不想害命,也不願意自己的腿子叫汽車壓扁或是犧牲錢包讓剪綹先生得意。不,出奇也是不會得的,本來我自己是一個平淡無奇的遊客,我眼內的歐洲也只是平淡無奇的幾個城子;假如我有話說時也只是在這平淡無奇的經驗的範圍內平淡無奇的幾句話,再沒有別的了。 唯其因為到處是平淡無奇,我這裡下筆寫的時候就格外覺得為難。假如我有機會看得見牛鬥,一隻穿紅衣的大黃牛和一個穿紅衣的騎士拼命,千萬個看客圍著拍掌叫好的話,我要是寫下一篇《鬥牛記》,那不僅你們看的人合式,我寫的人也容易。偏偏牛鬥我看不著(聽說西班牙都禁絕了);別說牛鬥,人鬥都難得見著,這世界分明是個和平的世界,你從這國的客棧轉運到那國的客棧見著的無非僕歐們的笑臉與笑臉的僕歐們——只要你小錢湊手你准看得見一路不斷的笑臉。這刻板的笑臉當然不會得促動你做文章的靈機。就這意大利人,本來是出名性子暴躁輕易就會相罵的也分明涵養好多了;你們念過W.D.Howells,Venetian Life的那段兩位江朵蠟船家吵嘴的妙文一定以為到此地來一定早晚聽得見色彩鮮豔的駡街;但是不,我來了已經有一個多月卻還一次都不曾見過暴烈的南人的例證。總之這兩月來一切的事情都像是私下說通了不叫我聽見或是碰到一些異常的動靜!同時我答應做通訊的責任並不因此豁免或是減輕;我的可恨的良心天天掀著我的肘子說:「喂,趕快一點,人家等著你哪!」 尋常的遊記我是不會寫的,也用不著我寫,這爛熟的歐洲,又不是北冰洋的尖頭或是非洲沙漠的中心,誰要你來饒舌。要我拿日記來公開我有些不願意,叫白天離魂的鬼影到大家跟前來出現似乎有些不妥當——並且老實說近來本子上記下的也不多。當作私人信劄寫又如何呢?那也是一個寫法,但你心目中總得懸擬你一個相識的收信人,這又是困難,因為假如你存想你最親密的朋友,他或是她,你就有過於囉嗦的危險,同時如其假定的朋友太生分了,你筆下就有拘束,一樣的不討好。啊。朋友們,你們的失望是定的了。方才我開頭的時候似乎多少總有幾句話說給你們聽但是你們看我筆頭上別紐了好半天,結果還是沒有結果。應得說什麼,我自己不知道,應得怎麼說法,我也是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下流,不得不想法搪塞,筆頭上有什麼來我就往紙上寫,管得選擇,管得體裁,管得體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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