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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之死(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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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個單純的孩子, 過他快活的時光, 興匆匆的,活潑潑的, 何嘗識別生存與死亡? 這四行詩是英國詩人華茨華斯(William Wordsworte)一首有名的小詩叫做《我們是七人》(We are Seven)的開端,也就是他的全詩的主意。這位愛自然、愛兒童的詩人,有一次碰著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發卷蓬鬆的可愛,他問她兄弟姊妹共有幾人,她說我們是七個,兩個在城裡,兩個在外國,還有一個姊妹一個哥哥,在她家裡附近教堂的墓園裡埋著。但她小孩的心理,卻不分清生與死的界限,她每晚攜著她的幹點心與小盤皿,到那墓園的草地裡,獨自的吃,獨自的唱,唱給她的在土堆裡眠著的兄姊聽,雖則他們靜悄悄的莫有迴響,她爛漫的童心卻不曾感到生死間有不可思議的阻隔;所以任憑華翁多方的譬解,她只是睜著一雙靈動的小眼,回答說: 「可是,先生,我們還是七人。」 二 其實華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讓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經說:「在孩童時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會得悄悄地躺在墳裡,我的骸骨會變成塵土。」又一次他對人說:「我做孩子時最想不通的,是死這回事將來也會得輪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們天生是好奇的,他們要知道貓兒為什麼要吃耗子,小弟弟從哪裡變出來的,或是究竟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但人生最重大的變端——死的現象與實在,他們也只能含糊的看過,我們不能期望一個個小孩子們都是搔頭窮思的丹麥王子。他們臨到喪故,往往跟著大人啼哭;但他只要眼淚一干,就會到院子裡踢毽子,趕蝴蝶,即使在屋子裡長眠不醒了的是他們的親爹或親娘,大哥或小妹,我們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蝕了他們稚羊小狗似的歡欣。你如其對孩子說,你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裡有九次只是對著你發呆;但他等到要媽叫媽,媽偏不應的時候,他的嫩頰上就會有熱淚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種表情,往往可以給人們最深的感動,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電影,就是描寫一個小孩愛戀已死母親的種種天真的情景。她在園裡看種花,園丁告訴她這花在泥裡,澆下水去,就會長大起來。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聲驚醒了,忽然想起園丁的話,她的小腦筋裡就發生了絕妙的主意。她偷偷地爬出了床,走下樓梯,到書房裡去拿下桌上供著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懷裡,也不顧傾倒著的大雨,一直走到園裡,在地上用園丁的小鋤掘松了泥土,把她懷裡的親媽,謹慎地取出來,栽在泥裡,把松泥掩護著;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裡守候——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穿著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裡,蹲在露天的地上,專心篤意的盼望已經死去的親娘,像花草一般,從泥土裡發長出來! 三 我初次遭逢親屬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時我還不滿六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經驗,但我追想當時的心理,我對於死的見解也不見得比華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記得那天夜裡,家裡人吩咐祖父病重,他們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樓睡去,回頭要我們時他們會來叫的。我們就上樓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臥房,我那時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燒,強盜搶,做怕夢,一樣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著,只聽得樓下的急步聲,碗碟聲,喚婢僕聲,隱隱的哭泣聲,不息的響音。過了半夜,他們上來把我從睡夢裡抱了下去,我醒過來只聽得一片的哭聲,他們已經把長條香點起來,一屋子煙,一屋子的人,圍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過去,在人叢裡偷看大床裡的好祖父。忽然聽說醒了,醒了,哭喊聲也歇了,我看見父親爬在床裡,把病父抱持在懷裡,祖父倚在他的身上,雙眼緊閉著,口裡銜著一塊黑色的藥物他說話了,很清的聲音,雖則我不曾聽明他說的什麼話,後來知道他經過了陳一昏暈,他又醒了過來對家人說:「你們吃嚇了,這只算是小死。」他接著又說了好幾句話。隨講音隨低,呼氣隨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卻不曾親見最後的彌留,也許是我記不起,總之我那時早己跪在地板上,手裡擎著香,跟著大眾高聲的哭喊了。 四 此後我在親戚家收殮雖則看得不少,但死的實在的狀況卻不曾見過。我們念書人的幻想力是比較的豐富,但往往因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現象的實在,結果是書呆子,陸放翁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人生範圍是無窮的,我們少年時精力充足什麼都不怕嘗試,只愁沒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鵬似的翅膀飛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說,且不論奇的,怪的,特別的,離奇的,我們姑且試問人生裡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經驗,我們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們能有多少深徹的瞭解,我們是否都親身經歷過?譬如說:生產,戀愛,痛苦,悲,死,妒,恨,快樂,真疲倦,真饑鐵,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凍的刑罰,懺悔,種種的情熱。我可以說,我們平常人生觀,人類,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詞不離口吻的念書人們,什麼文學家,什麼哲學家——關於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實的實在,知道的——恐怕是極微至鮮,即使不等於圓圈。我有一個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極厚,一次他夫人臨到難產,因為在外國,所以進醫院什麼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後醫生宣言只有用手術一法,但性命不能擔保,他沒有法子,只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訣別(解剖時親屬不准在旁的)。滿心毒魔似的難受,他出了醫院,走在道上,走上橋上,像得了離魂病似的,心脈舂臼似的跳著,最後他聽著了教堂和緩的鐘聲,他就不自主的跟著鐘聲,進了教堂,跟著在做禮拜的跪著,禱告,懺悔,祈求,唱詩,流淚(他並不是信教的人),他這樣的捱過時刻,後來回轉醫院時,一步步都是慘酷的磨難,比上行刑犯人,加的難受,他怕見醫生與護士,仿佛他的命運是在他們手掌裡握著,事後他對人說:「我這才知道了人生一點子的意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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