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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記 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硤到此,與適之經農同寓新新,此來為「做工」,此來為「尋快活」。

  昨在火車中,看了一個小沄做的《龍女》的故事,頗激動我的想像。

  經農方才又說,日子過得太快了,我說日子只是過的太慢,比如看書一樣,乏味的頁子,盡可以隨便翻他過去——但是到什麼時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頁子呢?

  我們第一天遊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個精品——看初華的蘆荻,樓外樓吃蟹,曹女士貪看柳稍頭的月,我們把桌子移到窗口,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陽裡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裡的蘆雪是金色,月下的蘆雪是銀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白天適之翻給我看,描寫月光激動人的柔情的魔力,那個可憐的牧師,永遠想不通這個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來讓我們安眠,這樣絕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麼命意呢?」便是最嚴肅的,最古板的寶貝,只要他不曾死透疆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銀指光兒,浪漫的搔爬!」曹女士唱了一個《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愛什麼九曲,也不愛什麼三潭,我愛在月光下看雷峰靜極了的影子——我見了那個,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個精品,夏秋間竟是個綠透了的綠洲,晚上霧藹蒼茫裡,背後的群山,只剩了輪廓!它與湖心亭一對乳頭形的濃青——墨青,遠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樹與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蔭是柳蔭,只是兩團媚極了的青嶼——誰說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尋出一個「鈍」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個「嫩」字。

  昨夜二更時分與適之遠眺著靜偃的湖與堤與印在波光裡的堤影,清絕秀絕媚絕,真是理想的美人,隨她怎樣的姿態妙,也比擬不得的絕色。我們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支輕如秋葉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輕如蘆梗的小槳,幽幽的拍著她光潤,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霧縠似的夢殼,扁著身子偷偷的挨了進去,也好分嘗她貪飲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卻為泰戈爾的事纏住了,辜負了月色,辜負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嘗「西子」的夢情,且待今夜月來時吧!

  「數大」便是美,碧綠的山坡前幾千個綿羊,挨成一片的雪絨,是美;一天的繁星,千萬隻閃亮的神眼,從無極的藍空中下窺大地,是美;泰山頂上的雲海,巨萬的雲峰在晨光裡靜定著,是美;絕海萬頃的波浪,戴著各式的白帽,在日光裡動盪著,起落著,是美;愛爾蘭附近的那個「羽毛島」上棲著幾千萬的飛禽,夕陽西沉時只見一個「羽化」的大空,只是萬鳥齊鳴的大聲,是美……數大便是美,數大了,似乎按照著一種自然律,自然的會有一種特殊的排列,一種特殊的節奏,一種特殊的式樣,激動我們審美的本能,激發我們審美的情緒。

  所以西湖的蘆荻,與花塢的竹林,也無非是一種數大的美。但這數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蘆花與看黃熟的麥田,或從高處看松林的頂顛,性質是相似的,但因顏色的分別,白與黃與青的分別,我們對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當然也是個影響感興的原素。蘆雪尤其代表氣運之轉變,一年中最顯著最動人深感的轉變;象徵中秋與三秋間萬物由榮入謝的微指:所以蘆荻是個天生的詩題。

  西溪的蘆葦,年來已經漸次的減少,主有蘆田的農人,因為蘆柴的出息遠不如桑葉,所以改種桑樹,再過幾年,也許西溪的「秋雪」,竟與蘇堤的斷橋,同成陳跡!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蘆花,不能見蘆花的妙趣,它是同丁香與海棠一樣,只肯在月光下洩漏它靈魂的秘密,其次亦當在夕陽晚風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蘆荻,那時柳葉已殘,蘆花亦飛散過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與城頭倏起的涼飆,叢葦裡驚起了野鴨無數,墨點似的灑滿雲空,(高下的鳴聲相和)與一湖的飛絮,沉醉似的舞著,寫出一種淒涼的情調,一種纏綿的意境,我只能稱之為「秋之魂」,不可以言語比況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蘆花的經驗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寫給徽那篇《月照與湖(英文的)就是紀念那難得的機會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蘆田,他本身並不曾怎樣的激動我的情感。與其白天看西溪的蘆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蘆花,近便經濟得多。

  花塢的竹子,可算一絕,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適當的文字來讚美:不但竹子,那一帶的風色都好,中秋後尤妙,一路的黃柳紅楓,真叫人應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爬登了葛嶺,直上初陽臺,轉折處頗類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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