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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又來說話了


  一

  每次我念羅素的著作或是記起他的聲音笑貌,我就聯想起紐約城,尤其是吳爾吳斯五十八層的高樓。他們好像是二十世紀的兩個敵對的象徵,羅素先生與五十八層的高樓。羅素的思想言論,仿佛是夏天海上的黃昏,紫黑雲中不時有金蛇似的電火在冷酷地料峭地猛閃,駭人的電閃,在你的頭頂眼前隱現!

  矗入雲際的高樓,不危險嗎?一半個的霹靂,便可將他錘成粉屑震的赫真江邊的青林綠草都兢兢的搖動!但是不然!電火盡閃著,霹靂卻始終不到,高樓依舊在層雲中矗著,純金的電光,只是照出他的傲慢,增加他的輝煌!

  羅素最近在他一篇論文叫做:《餘閒與機械主義》(見Dial, for August,1923)又放射了一次他智力的電閃,威嚇那五十八層的高樓。

  我們是踮起腳跟,在旁邊看熱鬧的人;我們感到電閃之迅與光與勁,亦看見高樓之牢固與崛強。

  二

  一二百年前,法國有一個怪人,名叫凡爾太的,他是羅素的前身,羅素是他的後影,他當時也同羅素在今日一樣,放射了最敏銳的智力的光電,威嚇當時的制度習慣,當時的五十八層高樓。他放了半世紀冷酷的,料峭的閃電,結成一個大霹靂,到一七八九那年,把全歐的政治,連著比士梯亞的大牢城,一起的打成粉屑。羅素還有一個前身,這個是他同種的,就是大詩人雪萊的丈人,著《女權論》的吳爾頓克辣夫脫的丈夫,威廉古德溫,他也是個崇拜智力,崇拜理性的,他也憑著智理的神光,抨擊英國當時的制度習慣。他是近代各種社會主義的一個始祖,他的霹靂,雖則沒有法國革命那個的猛烈,卻也打翻了不少的偶像,打倒了不少的高樓。

  羅素的霹靂,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轟出,不是容易可以按定的;但這不住的閃電,至少證明空中涵有蒸熱的悶氣,遲早總得有個發洩,疾電暴雨的種子,已經滿布在雲中。

  三

  他近年來最厭惡的對象,最要轟成粉屑的東西,是近代文明所產生的一種特別現象,與這現象所養成的一種特別心理。不錯,他對於所謂西方文明,有極嚴重的抗議;但他卻不是印度的甘地,他只反對部分,不反對全體。

  他依然是未能忘情的,雖則他獎勵中國人的懶惰,讚歎中國人的懦怯,慕羨中國人的窮苦他未能忘情於歐洲真正的文化。"我願意到中國去做一個窮苦的農夫,吃粗米,穿布衣,不願意在歐美的文明社會裡,做賣靈魂,吃人肉的事業。"這樣的意思,他表示過好幾次。但研究數理,大膽的批評人類;卻不是賣靈魂,更不是吃人肉;所以羅素雖則愛極了中國,卻還願意留在歐洲,保存他:honorable的高貴,這並不算言行的不一致,除非我們故意的蠻不講理。

  When i am tempted to wish the human race wiped out by some passing comet i think of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of art;those two things seem to make our existence not wholly futile.

  四

  羅素先生經過了這幾年紅塵的生活在戰時主張和平,反抗戰爭;與執政者鬥,與群眾鬥,與癲狂的心理鬥,失敗,屈辱,褫奪教職,坐監,講社會主義,讚揚蘇維埃革命,入勞工党,游鮑爾雪微克之邦,離婚,遊中國,回英國,再結婚,生子,賣文為生他對他人生的觀察與揣摹,已經到了似乎成熟的(所以平和的)結論。

  他對於人生並不失望;人類並不是根本要不得的,也並不是無可救度的。而且救度的方法,決計是平和的,不是暴烈的:暴烈只能產生暴烈,他看來人生本是鑠亮的鏡子,現在就只被灰塵蓋住了;所以我們只要說擦了灰塵,人生便可回復光明的。

  他以為只要有四個基本條件之存在,人生便是光明的。

  第一是生命的樂趣天然的幸福。

  第二是友誼的情感。

  第三是愛美與欣賞藝術的能力。

  第四是愛純粹的學問與知識。

  這四個條件只要能推及平民他相信是可以普遍的天下就會太平,人生就有顏色。

  五

  怎樣可以得到生命的樂趣?他答,所有人生的現象本來是欣喜的,不是愁苦的;只有妨礙幸福的原因存在時,生命方始失去他本有的活潑的韻節。小貓追趕她自己的尾巴,鵲之噪,水之流,松鼠與野兔在青草中征逐:自然界與生物界只是一個整個的歡喜。人類亦不是例外;街上襤褸的小孩,那一個不是快樂的。人生種種苦痛的原因,是人為的,不是天然的;可移去的,不是生根的;痛苦是不自然的現象。只要彰明的與潛伏的原始本能,能有相當的滿足與調和,生活便不至於發生變態。社會的制度是負責任的。從前的學者論政治或論社會,亦未嘗不假定一分心理的基礎;但心理學是個最較發達的科學,功利主義的心理假定是過於淺陋。近代心理學尤其是心理分析對於社會科學是大的貢獻,就在證明人是根本的自私的動物。利他主義者只見了個表面,所以利他主義的倫理只能強人作偽,不能使人自然的為善。幾個大宗教成功的秘密,就在認明這重要的一點:耶穌教說你行善你的靈魂便可升天;佛教說你修行結果你可證菩提;道教說你保全你的精氣神你可成仙。什麼事都沒有自己實在的利益澈底;什麼事都起源於自覺的或不自覺的利己的動機。但同時人又是善於假借的;他往往穿著極體面的衣裳,掩蓋他醜陋的原形。現在的新心理學,仿佛是一座照妖鏡;不論芭蕉裹的怎樣的緊結,他總耐心的去剝。現在雖然剝近,也許竟已剝到蕉心了。

  所以,人類是利己的,這實在是現代政治家與社會改良家所最應認明與認定的。這個真理的暴露,並不有損人類的尊嚴,如其還有人未能忘情於此;並且亦不妨礙全社會享受和平與幸福的實現。認明了事實與實在,就不怕沒有辦法,危險就在隱匿或詭辯實在與事實。病人諱病時,便有良醫也是無法可施的。現代與往代的分別,就在自覺與非自覺;社會科學的希望,就在發現從前所忽略的,誤解的,或隱秘的病候。理清了病情,開明了脈案,然後可以盼望對症的藥方;否則,即使有偶逢的僥倖,決不能祛除病根的。

  六

  實際的說,身體的健康當然是生命的樂趣的第一個條件;有病的與肝旺的人,當然不能領略生命自然的意味。所以體育是重要的。但這重要也是相對的,我們如其側重了軀體,也許因而妨礙智力的發展,像我們幾個專誠尊崇運動學校的產品,蔡孑民先生曾經說到過,也是危險的。肌肉與腦筋,應受同等的注意。如男女都有了最低限制的健康,自然的幸福便有了基礎,此外只要社會制度有相當的寬緊性,不阻礙男女個人本能相當的滿足,消極的不使發生壓迫狀態致有變態與反常之產生。工作是不可免的,但相當的餘閒也是必要的;羅素以為將來的社會不容不工作的份子,亦不容偏重的工作,據經濟學家計算,每人每日只需三四小時工作,社會即可充裕的過去,現有的生產率,一半是原因於競爭制度的糜費。

  七

  工業主義的一個大目標是"成功"(success),本質是競爭,競爭所要求的是"捷效"(efficiency)。成功,競爭,捷效,所合成的心理或人生觀,便是造成工業主義,日趨自殺現象,使人道日趨機械化的原因。我們要回復生命的自然與樂趣,只有一個方法,就在打破經濟社會競爭的基礎,消滅成功與捷效的迷信簡言之,切近我們中國自身的問題說,就在排斥太平洋那岸過來的主義,與青年會所代表的道德。我前天會見一個有名的報館經理,他說,報的事情,如其你要辦他個發達,真不是人做的事!又有一個忠慎勤勞的銀行經理,與一個忠慎勞勤的紗廠經理,也同聲的說生意真不是人做的,整天的忙不算,晚上夢裡的心思都不得個安穩,究竟為的是什麼,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實情。競爭的商業社會,只是蕭伯訥所謂零賣靈魂的市場。我們快快的回頭,也許可以超脫;再不要迷信開紗廠。此如說,發大財要知道蘊藻濱華麗宏大的大中華的煙囪,已經好幾時不出煙。我們與其崇拜新近死的北岩公爵(他最大的功績,就在造成同類相殘的心理,摧殘了數百萬的生靈,他卻取得了威望與金錢與不朽的榮譽)與美國的十大富豪,不如去聽聶雲台先生的懺悔談,去請他演說托爾斯泰與甘地的真諦吧!

  八

  羅素說他自從看過中國以後,他才覺悟"累進"(progress)與"捷效"的信仰是近代西方的大不幸。他也悟到固定的社會的好處這是進步的反面與惰性,或懶惰主義的妙處這是捷效的反面。他說:"I have hopes of laziness as a gospel."

  懶惰是濟世的福音!我們知道羅素所謂"懶惰"的反面不是我們農業社會之所謂勤私人治己治家的勤是美德,永遠應受獎勵的而是現代機械式的工商社會所產生無謂的慌忙與擾攘,滅絕性靈的慌忙與擾攘。這就是說,現代的社會趨向於侵蝕,終於完全剝奪合理的人生應有的餘閒,這是極大的危險與悲慘。勞力的工人不必說,就是中等社會,亦都在這不幸的旋渦中急轉。羅素以為,譬如就英國說,中級社會之頑,愚,嫉妒,偏執,迷信,勞工社會之殘忍,愚,酗酒的習慣,等等,都是生活的狀態失了自然的和諧的結果。

  九

  所以現代社會的狀況,與生命自然的樂趣,是根本不能相容的。友誼的情感,是人與人,或國與國相處的必需原素,而競爭主義又是阻礙真純同情心發展的原因。又次,譬如愛美的風尚,與普遍的藝術的欣賞,例如當年雅典或初期的羅馬曾經實現過的,又不是工商社會所能容恕的。從前的技士與工人,對於他們自己獨出心裁所造成的作品,有親切真純的興趣;但現在伺候機器的工作,只能僵癟人的心靈,決不能獎勵創作的本能。我們只要想起英國的孟騫斯德,利物浦;美國的芝加哥,畢次保格,紐約;中國的上海,天津;就知道工業主義只能孕育醜惡,庸俗,齷齪,罪惡,囂,高煙囪與大腹賈。

  又次,我們常以為科學與工業文明有不可分離的關係。是的,關係是有的;但卻不是不可分離的。沒有科學,就沒有現代的文明;但科學有兩種意義,我們應得認明:一是純粹的科學,例如自然現象的研究,這是人類憑著智力與耐心積累所得的,羅素所謂"the most god-like thing that men can do"。一是科學的應用,這才是工業文明的主因。真純的科學家,只有純粹的知識是他的對象,他絕對不是功利主義的,絕對不問他所尋求與人生有何實際的關係。孟代爾(mendel)當初在他清靜的寺院培養他的豆苗,何嘗想到今日農畜資本家的利用他的發明?法藍岱(faraday)與麥克士惠爾(maxwell)亦何嘗想到現代的電氣事業?

  當初的先生們,竭盡他們一生精力,開拓人類知識的疆土,何嘗料想到,照現在的狀況看來,他們到似乎變了人類的罪人;因為應用科學的成績,就只(一)倍增了貨物的產品,促成資本主義之集中;(二)製造殺人的利器,獎勵同類自殘的劣性;(三)設備機械性的娛樂,卻掩沒了美術的本能。我們再看,應用科學最發達的所在是美國,資本主義最不易搖動的所在,是美國;純粹科學最不發達的,亦是美國:他們現在所利用的科學的發現,都不是美國人的成績。所以功利主義的傾向,最是不利於少數的聰明才智,尋求純粹智識的努力。我們中國近來很討論科學是否人生的福音,一般人竟有誤科學為實際的工商業,以為我們若然反抗工業主義,即是反對科學本體,這是錯誤的。科學無非是有系統的學術與思想,這如何可以排斥;至於反抗機械主義與提高精神生活,卻又是一件事了。

  所以合理的人生,應有的幾種原素自然的幸福,友誼的情感,愛美與創作的獎勵,純粹知識科學的尋求都是與機械式的社會狀況根本不能並存的。除非轉變機械主義的傾向,人生很難有希望。

  十

  這是我們也都看得分明的;我們亦未嘗不想轉變方向,但卻從那裡做起呢?這才是難處。羅素先生卻並不悲觀。他以為這是個心理倫理的問題。舊式的倫理,分別善惡與是非的,大都不曾認明心理的實在,而且往往側重個人的。羅素的主張,就在認明心理的實在,而以社會的利與弊,為判定行為善惡的標準。羅素看來,人的行為只是習慣,無所謂先天的善與惡。凡是趨向於產生好社會的習慣,不論是心的或體的,就是善;反之,產生劣社會的習慣,就是惡。羅素所謂好的社會,就是上面講的具有四種條件的社會;他所謂劣社會就是反面,因本能壓迫而生的苦痛(替代自然的快樂),恨與嫉忌(替代友誼與同情);庸俗少創作,不知愛美,與心智的好奇心之薄弱。要獎勵有利全體的習慣,可以利用新心理學的發現。我們既然明白了人是根本自私自利的,就可以利用人們愛誇獎惡責罰的心理,造成一種絕對的道德(positive morality),就是某種的行為應受獎掖,某種的行為應受責辱。但只是折衷於社會的利益,而不是先天的假定某種行為為善,某種行為為惡。從前臺灣土人有一種風俗:一個男子想要娶妻,至少須殺下一個人頭,帶到結婚場上;我們文明社會獎勵同類自殘,叫做勇敢,算是美德,豈非一樣可笑?

  這樣以結果判別行為的倫理,就性質說,與邊沁及穆勒父子所代表的倫理學,無甚分別;羅素自己亦說他的主張並不是新奇的,不過不論怎樣平常的一個原則,若然全社會認定了他的重要,著力的實行去,就會發生可驚的功效。以公眾的利益判別行為之善惡:這個原則一定,我們的教育,刑律,我們獎與責的標準,當然就有極重要的轉變。

  十一

  歸根的說,現有的工業主義,機械主義,競爭制度,與這些現象所造成的迷信心理與習慣,都是我們理想社會的仇敵,合理的人生的障礙。現在,就中國說,唯一的希望,就在領袖社會的人,早早的覺悟,利用他們表率的地位,排斥外來的引誘,轉變自殺的方向,否則前途只是黑暗與陷阱。羅素說中國人比較的入魔道最淺,在地面上可算是最有希望的民族。他說這話,是在故意的打誑,哄騙我們呢,還是的確是他觀察現代文明的真知灼見?但吳稚暉先生曾叮囑我們,說羅素只當我們是小孩子,他是個大滑頭騙子!

  原刊1923年12月10日《東方雜誌》第二十卷第二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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