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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年八月十四日啟行赴美分致親友文


  諸先生既祖餞之,複臨送之,其惠於摩者至,抑其期於摩者深矣。竊聞之,謀不出幾席者,憂隱於眉睫,足不逾閭裡者,知拘於蓬蒿。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豈不曰國難方興,憂心如搗,室如懸磬,野無青草,嗟爾青年,維國之寶,慎爾所習,以我腦。誠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勵也。傳曰:父母在,不遠遊。今棄祖國五萬里,違父母之養,入異俗之域,舍安樂而躭勞苦,固未嘗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將以忍小劇而克大緒也。恥德業之不立,遑恤斯須之辛苦,悼邦國之殄瘁,敢戀晨昏之小節,劉子舞劍,良有以也。祖生擊楫,豈徒然哉?惟以華夏文物之邦,不能使有志之士,左右逢源,至於跋涉間關,乞他人之糟粕,作無憀之妄想,其亦可悲而可慟矣。垂髫之年,輒抵掌慷慨,以破浪乘風為人生至樂,今自出海以來,身之所曆,目之所觸,皆足悲哭嗚咽,不自知涕之何從也,而何有于樂?

  我國自戊戌政變,渡海求學者,歲積月增,比其返也,與聞國政者有之,置身實業者有之,投閒置散者有之。其上焉者,非無宏才也,或蔽於利。其中焉者,非無績學也,或絀於用。其下焉者,非鮒涸無援,即枉尋直尺。悲夫!是國之寶也,而顛倒錯亂若是。豈無志士,曷不急起直追,取法意大利之三傑,而猶徘徊因循,豈待窮途日暮而後奮博浪之椎,效韓安之狙,須知世傑秀夫不得回珠崖之颶,哥修士哥不獲續波蘭之祀,所謂青年愛國者何如?嘗試論之:夫讀書至於感懷國難,決然遠邁,方其浮海而東也,豈不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及其足履目擊,動魄劌心,未嘗不握拳呼天,油然發其愛國之忱,其竟學而歸,又未嘗不思善用其所學,以利導我國家。雖然,我徒見其初而已,得志而後,能毋徇私營利,犯天下之大不韙者鮮矣。又安望以性命任下之重哉?夫西人賈豎之屬,皆知愛其國,而吾所恃以為國寶者,咻咻乎不舉其國而售之不止。即有一二英俊不詘之土,號呼奔走,而大廈將傾,固非一木所能支,且社會道德日益滔滔,庸庸者流引酖自絕,而莫之止,雖欲不死得乎?竊以是窺其隱矣。

  遊學生之不競,何以故?以其內無所確持,外無所信約。人非生而知之,固將困而學之也。內無所持,故怯、故蔽、故易誘,外無所約,故貪、故譎、故披猖。怯則畏難而躭安,蔽則蒙利而蔑義,易誘則天真日汨,耆欲日深。腐于內則潰其皮,喪其本,斯敗其行,貪以求,譎以忮,放行無忌,萬惡駢生,得志則禍天下,委伏則亂鄉党,如水就下,不得其道則氾濫橫溢,勢也,不可得而禦也。如之何則可?曰:疏其源,導其流,而水為民利矣。我故曰:「必內有所確持,外有所信約者,此疏導之法也。」莊生曰:「內外犍。」朱子曰:「內外交養。」皆是術也。確持奈何?言致其誠,習其勤,言誠自不欺,言勤自夙興,莊敬篤勵,意趣神明,志足以自固,識足以自察,恒足以自立。若是乎,金石可穿,鬼神可格,物雖欲厲之,容可信乎!信約奈何?人之生也,必有嚴師友督飭之,而後能規化於善。聖人憂民生之無度也,為之禮樂以範之,倫常以約之,方今滄海橫流之際,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奡而砥柱,必也集同志,嚴誓約,明氣節,革弊俗,積之深,而後發之大,眾志成城,而後可有為於天下。若是乎,雖欲為不善,而勢有所不能。而況益之以內養之功,光明燦爛,蔚為世表,賢者盡其才,而不肖者止於無咎,撥亂反正,雪恥振威,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或曰:子言之易歟,行子之道者有之而未成也,奈何?然則必其持之未確也,約之未信也,偏於內則儉,騖於外則紊,世有英彥,必證吾言,況今日之世,內憂外患,志士賁興,所謂時勢造英雄也。時乎!時乎!國運以苟延也今日,作波韓之續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屬青年,實負其責,勿以地大物博,妄自誇誕,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諫。夫朝野之醉生夢死,固足自亡絕,而況他人之魚肉我耶?志摩滿懷悽愴,不覺其言之冗而氣之激,瞻彼弁髦,惄如搗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諸先進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會之惡流,幾何不喪其所操,而入醉生夢死之途,此其自為悲憐不暇,故益自奮勉,將悃悃愊愊,致其忠誠,以踐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所以答諸先生期望之心于萬一也。

  八月三十一日,徐志摩在太平洋舟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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