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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的態度


  (編者按:此文是徐志摩於1928年3月在《新月》創刊號(第1卷第1號)上發表的發刊詞,主要提出了健康與尊嚴的兩大文學原則。)

  我們這月刊題名新月,不是因為曾經有過什麼「新月社」,那早已散消,也不是因為有「新月書店」,那是單獨一種營業,它和本刊的關係只是擔任印刷與發行。新月月刊是獨立的。

  我們捨不得新月這名字,因為它雖則不是一個怎樣強有力的象徵,但它那纖弱的一彎分明暗示著,懷抱著未來的圓滿。

  我們這幾個朋友,沒有什麼組織,除了這月刊本身,沒有什麼結合,除了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沒有什麼一致,除了幾個共同的理想。

  憑這點集合的力量,我們希望為這時代的思想增加一些體魄,為這時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輝。但不幸我們正逢著一個荒歉的年頭,收成的希望是枉然的。這又是個混亂的年頭,一切價值的標準,是顛倒了的。要尋出荒歉的原因並且給它一個適當的補救,要收拾一個曾經大恐慌蹂躪過的市場,再進一步要掃除一切惡魔勢力,為要重見天日的清明,要浚治活力的來源,為要解放不可制止的創造的活動--這項巨大的事業當然不是少數人,尤其不是我們這少數人所敢妄想完全擔當的。

  但我們自分還是有我們可做的一部分事情。連著別的事情我們想貢獻一個謙卑的態度。這態度,就正面說,有它特別側重的地方,就反面說,也有他鄭重矜持的地方。

  先說我們這態度所不容的。我們不妨把思想(廣義的,現代刊物的內容的一個簡稱)比做一個市場,我們來看看現代我們這市場上看得見的是什麼?如同在別的市場上,這思想的市場也是擺滿了攤子,開滿了店鋪,掛滿了招牌,扯滿了旗號,貼滿了廣告,這一眼看去辨認得清的至少有十來種行業,各有各的色彩,各有各的引誘,我們把它們列舉起來看看:一、感傷派二、頹廢派 三、唯美派 四、功利派 五、訓世派 六、攻擊派 七、偏激派 八、纖巧派 九、淫穢派 十、販賣派 十一、標語派 十二、主義派

  商業上有自由,不錯。思想上言論上更應得到充分的自由,不錯。但得在相當的條件下。最主要的兩個條件是(一)不妨害健康的原則(二)不折辱尊嚴的原則。買賣毒藥,買賣身體,是應該受干涉的,因為這類買賣直接違反康健與尊嚴兩個原則。同時這些非法的或不正當的營業還是一樣在現代大都會裡公然的進行--鴉片,毒藥,淫業,那一宗不是利市三倍的好買賣?但我們卻不能因它們的存在就說它們不是不正當而默許它們存在的特權。在這類的買賣上我們不能應用商業自由的原則。我們正應得覺到切膚的羞惡,眼見這些危害性的下流的買賣公然在我們所存在的社會裡佔有它們現有的地位。

  同時在思想的市場上我們也看到種種非常的行業,例如上面列舉的許多門類。我們不說這些全是些「不正當」的行業,但我們不能不說這裡面有很多是與我們所標舉的兩大原則----健康與尊嚴-----不相容的。我們敢說這現象是新來的。這也是個反動的現象,因此,我們敢說,或許是暫時的。先前我們在思想上是絕對沒有自由,結果是奴性的沉默;現在,我們在思想上是有了絕對的自由,結果是無政府的淩亂。思想的花式加多本來不是件壞事,在一個活力磅礴的文化社會裡往往看得到,偎傍著剛直的本幹,普蓋的青蔭,不少盤錯的旁枝,以及恣蔓的藤蘿,那本不關事,但現代的可尤正是為了一個顛倒的情形。盤錯的,恣蔓的盡有,這裡那裡都是的,卻不見了那剛直的與普蓋的。這就比是一個商業社會上不見了正宗的企業,卻只有種種不正當的營業盤踞著整個的市場,那不成了笑話?

  即如我們上面隨筆寫下的所謂現代思想或言論市場的十多種行業,除了「攻擊」,「纖巧」,「淫穢」諸宗是人類不怎樣上流的根性得到了自由(放縱)當然的發展,從此多少是從外國轉運來的投機事業。我們不能說這時代就沒有認真做買賣的人,我們指搞的是這些買賣本身的可疑,礙著一個迷誤的自由的觀念,顧著一個容忍的美名,我們往往忘卻思想是一個園地,它的美觀是靠我們隨時的種植和剷除,又是一股流水,它的無限的效用有時可以轉變成不可收拾的奇災。

  我們不敢附和唯美與頹廢,因為我們不甘犧牲人生的闊大,為要雕鏤一隻金鑲玉嵌的酒杯。美我們是尊重而且愛好的,但與其咀嚼罪惡的美豔還不如省念德性的永恆,與其到海陀羅凹腔裡去收集珊瑚色的妙藥還不如置身在擾攘的人間傾聽人行道那幽靜的悲涼的清商。

  我們不敢贊許傷感與熱狂, 因為我們相信感情不經過理性的清濾是一注惡濁的亂泉,它那無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種精力的耗廢。我們未嘗不知道放火是一樁新鮮玩意,但我們卻不忍為一時的快意造成不可救濟的慘像。「狂風暴雨」有時是要來的,但狂風暴雨是不可終朝的。我們願意在更平靜的時刻中提防天時的詭變,不願意籍口風雨的猖狂放棄清風白日的希翼。我們當然不反對解放情感,但在這頭駿悍的野馬的背上我們不能不謹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

  我們不崇拜任何的偏激, 因為我們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繫的,在一個常態社會的天平上,情愛的分量一定超過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的與互殺的動機。我們不願意套上著色眼鏡來武斷宇宙的光景。我們希望看一個真,看一個正。

  我們不能歸附功利, 因為我們不信任價格可以混淆價值,物質可以替代精神,在這一切商業化惡濁化的急阪上我們要留住我們傾顛的腳步。我們不能依傍訓世。因為我們不信現成的道德觀念可以用做評價的準則,我們不能聽任思想的矯健僵化成冬烘的臃腫。標準,紀律,規範,不能沒有,但每一個時代都得獨立去發表它的需要,維護它的健康與尊嚴,思想的懶惰是一切準則顛覆的主要根由。

  末了還有標語與主義。這是一條天上安琪爾們怕踐足的蹊徑。可憐這些時間與空間,那一間不叫標語與主義的芒刺給紮一個鮮豔!我們的眼是迷眩了的。我們的耳是震聾了的,我們的頭腦是鬧翻了的,辨認已是難事,評判更是不易。我們不否認這些殷勤的叫賣與斑斕的招貼中盡有耐人尋味的去處,盡有誘惑的迷宮。因此我們更不能不謹慎,我們更不能不磨礪這嘈雜市場上去做一番審查和整理的工作。我們當然不是不敢預約我們的成績,同時我們不躊躇預告我們的願望。

  這混雜的現象是不能容許它繼續存在的,如其我們文化的前途還留有一線的希望。這現象是不能繼續存在的,如其我們這民族的活力還不曾消竭到完全無望的地步。因為我們認定了這時代是變態,是病態,不是常態。是病就有治。絕望不是治法。我們不能絕望。我們在絕望的邊緣搜索著希望的根芽。

  嚴重是這時代的變態。除了盤錯的,恣蔓的寄生,那是遍地都看得見,幾於這思想的田園內更不見生命的消息。夢人們妄想著花草的鮮明與林木的蔥蘢。但他們有什麼根據, 除了飄渺的記憶與想像?

  但記憶與想像!這就是一個燦爛的將來的根芽!悲慘是那個民族,它回頭望不見一個莊嚴的已往。那個民族不是我們。該得滅亡是那個民族,它的眼前沒有一個異象的展開。那個民族也不應得是我們。

  我們對我們光明的過去負有創造一個偉大的將來的使命;對光明的未來又負有結束這黑暗的現在的責任。我們第一要提醒這個使命與責任。我們前面說起過人生的尊嚴與健康。在我們不會發現更簡駭的信仰的象徵,我們要充分的發揮這一雙偉大的原則--尊嚴與健康。尊嚴,它的聲音可以喚回在歧路上彷徨的人生。健康,它的力量可以消滅一切侵蝕思想與生活的病菌。

  我們要把人生看作一個整的。支離的,偏激的看法,不論怎樣的巧妙,怎樣的生動,不是我們的看法,我們要走大路。我們要走正路。我們要從根本上做工夫。我們只求平庸,不出奇。

  我們相信一部純正的思想是人生改造的第一需要。純正的思想是活潑的新鮮的血球,它的力量可以抵抗,可以制勝,可以消滅一切致病的微菌。純正的思想,是我們自身活力得到解放以後自然的產物,不是租借來的零星工具,也不是販賣來的瑣碎的技術。我們先求解放我們的活力。

  我們說解放因為我們不懷疑活力的來源。淤塞是有的,但還不是枯竭。這些浮荇,這是綠膩,這些潦泥,這些腐生的蠅蟲---可憐的清泉,它即使有奔放的雄心,也不易透出這些寄生的重圍。但它是在著,沒有死。你只須撥開一些潦汙就可以發見它還是在那裡汩汩溢出,在可愛的泉眼裡,一顆顆珍珠似的急溜著。這正是我們工作的機會。爬梳這壅塞,糞除這穢濁,浚理這淤積,消滅這腐化;開深這瀦水的池潭,解放這江湖的來源。信心,忍耐。誰說這「一舉手一投足」的勤勞不是一件偉大事業的開端,誰說這涓涓細流不是一個壯麗的大河流域的先聲?

  要從惡濁的底裡解放聖潔的泉源,要從時代的破爛裡規複人生的尊嚴---這是我們的志願。成見不是我們的,我們先不問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功利也不是我們的,我們不計較稻穗的飽滿是在哪一天。無常是造物的喜怒,茫昧是生物的前途,臨到「閉幕」的那俄傾,更不分凡夫與英雄,癡愚與聖賢,誰都得撒手,誰都得走;但在那最後的黑暗還不會覆蓋一切以前,我們還不一樣的認真來扮演我們的名分?生命從它的核心裡供給我們信仰,供給我們忍耐與勇敢。為此我們方能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敗中不頹喪,在痛苦中不絕望。生命是一切理想的根源,它那無限而有規律的創造性使我們在心靈的活動上一個強大的靈感。它不僅暗示我們,逼迫我們,永遠創造的,生命的方向走,它並且啟示給我們的想像,物體的死只是生的一個節目,不是結束,它的威嚇只是一個謊騙,我們最高的努力目標是與生命本體同綿延的,是超越死線的,是與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為此,雖則生命的努力有時不免比較的消歇,到了相當的時候,人們不能不醒起。我們不能不醒起,不能不奮爭。尤其在人與生的尊嚴與健康橫受淩辱與侵襲的時日!來罷,那天邊白隱隱的一線,還不是這時代的「創造的理想主義」的高潮的先驅?來罷,我們想像中曙光似的閃動,還不是生命的又一個陽光充滿的清的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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