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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賭婆兒的大話


  方才天上有塊雲,白灰色的,停在那盒子形的山峰的頂上,像是睡熟了,他的影子蓋住了那山上一大片的草坪,像是架空的一個大天篷,不讓和暖的太陽下來。一隻灰胸膛的小鳥,他是崇拜太陽的,正在提起他的嗓子重複的唱他新編的讚美詩,他忽然起了疑心。再看他身旁青草上的幾顆露水,原來在陽光裡像是透明的珍珠,現在變成暗暗的。像是憂愁似的。他仰頭看天時,他更加心慌了,因為青天已經躲好了,只剩白膚膚的一片不曉得是什麼。他停止了他的唱,側著他的小頭,想了一會兒,還是滿心的疑惑,於是他就從站著的地方,那是一顆美麗的金銀草,跳了出來,他的身子是很輕,所以最嬌嫩的花草們都愛他的小腳在他們的頭頂上或腰身裡跳舞著,每當他過路的時候,他們只點著頭兒擺著腰兒的笑。因為他們不覺得痛,只覺得好玩,並且他又是最願意唱歌兒給他們聽的。現在他跳不上幾步,就望見他的一個朋友,他是一隻夜蝶,渾身搽著粉的,伏在一株不曾開花的耐冬上。他就叫著他的名字,那是小玲瓏,問他為什麼天上有了這樣大變動,又暖又亮的太陽光為什麼不見了。但那小玲瓏,有他自個兒的心事,他昨晚上出去尋他的戀愛,那是燈光,在深深的黑暗裡飛了半夜,碰了好幾回釘子,翅膀上的金粉,那是他最心疼的,也掉了不少,燈亮,他的戀愛還是不曾尋著。他在路上只見一對螢火蟲,那是他本來看不起的,在草堆裡有可疑的行為,此外他的近視眼望得見的就是那顆可惱的大星,還是在那裡一閃一閃地引誘著他。可憐他那不到三分闊的翅膀如何能飛到幾萬萬里的路程。雖則那星如其要他的性命,他是一定不遲疑地奉獻。所以他忙了一夜,一點成績都沒有,後來在一塊生荊刺的石頭上睡了一會,直到天亮才飛回來的。現在他貼緊在一株快開白花兒的耐冬身上,回想他一晚上的冤屈,抱怨他自己的理想,像做夢似的出了神,他的朋友招呼他,他也不曾理會,一半是疲倦,一半是不願意,所以他只裝是睡熟了沒有答應他。那灰胸膛的小雀子是很知趣的,他想不便打擾人家的好夢,他一彎腰又跳了開去。這時候山頂上那塊雲還是沒有讓路,他的影子落在青草上更加顯得濃厚了。所以他更是著急地往前跳,直到他又碰見了一個老朋友,那是一隻尖尾巴青肚皮的跳蟲,他歇在一顆苦根草的草瓣上,蹺著他那一對奇長的後腿,捧著他的尖尾巴像在搔癢似的「喂,小賭婆兒!」(那是他的渾號,他的名字叫做土蠖!)我們的小雀兒對他喊著,「你的聰明是有名的,現在我要請教你一件事:方才我們的青天,我們的太陽光,不是好好兒的嗎?現在你看,為什麼這暗沉沉怪怕人的,青天不見了,陽光也沒了,這是什麼緣故?」「緣故?」那蟲兒說,「那是兆頭,也是不好的兆頭哩;我告訴你說,我的小哥兒!」(我們要記得,那尖尾巴青肚皮長腿子的跳蟲不是頂老實的蟲子,他會說話,更會撒謊,人家稱他聰明,誇他有學問,其實那都是靠不住的,他靠得住的就是他那嘴。)「這又是什麼兆頭呢?」我們的小雀兒更著急的逼著問。那蟲子說:「常言說的小兒快活必有災難,今天原來不是上好的天時,偏是你愛唱那小調兒,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得天也惱了,太陽也怒了,不瞞你說我也聽厭煩了。你知道為什麼天上忽然變黑了?那是一個大妖怪,他把他那大翅膀蓋住了天,所以青天也不見,太陽也沒了。那妖怪是頂可怕的,他有的是一根大尾巴,頂大頂大的大尾巴,他那尾巴一掃的時候,我們就全得遭殃。你不記得上回的大亂子嗎?我們那顆大個兒的麻栗樹刮斷了好幾根青條,好幾百顆大龍爪花也全讓紮一個稀爛不是?兩個新出巢兒的吳知了兒正倒運,小翅兒也刮糊了,什麼了兒也知不了了。你說這不可怕嗎?現在又是那兆頭來了,你快想法子躲起來吧,回頭遭災可不是玩兒。你又是有家的,不比我那身子又輕又松腿子又長又快的。再會吧,我這就去了。」

  小賭婆兒說完了話,就拱起了他的腿彎子,捺下他的尖肚子,仰起了他的小青嘴兒,撲地一跳,就是三五尺路,拐一個彎又一跳,又一跳,就瞧不見了。我們老實的小雀兒聽了他那一番大話,一句句他都相信是真的,他抬頭看一看藍蔚蔚的天,他心裡害怕,真的像是那大妖精快要作怪似的;他是頂膽小的,況且小賭婆說的不錯,他是有家的,那更不是玩兒,他做家長的總得負責任不是?他站著翹著他的小尾又出了一會神。這會他膽氣有了,他就拉開他的翅膀,那是藍毛鑲白邊頂美的翼子,嘴裡打起了口號,他就飛飛飛了。那口號是找他的太太與他們的小孩子的,(他有一個小身材的太太,三個小孩兒都像他,就是毛兒沒有長全。)這回他有了心事,再不說閒話了,雖則在路上他又碰到好多朋友:那綽號叫小蠻子的螳螂,渾身穿著盔甲的黑板蟲,愛出風頭的一對紅蜻蜓姊妹,草葉子上那怕人的大黑毛蟲,還有好幾個遊手好閒的長腳蚊蟲,他都沒有打招呼,要尋著他的妻子要緊。

  他飛不到一會,他就聽見水響,那他知道是那條山澗,整天整夜嘩啦嘩啦唱著跳著的小澗兒,夾著那水響他又聽著一陣小孩子打哈哈,那聲音他聽得頂熟,他跳上一塊三角棱的石頭上往下看時,哈哈,可不是他的全家全在這水邊兒作樂哪?那是小黃,那是小小黃,那是絡兒,他們都站在淺水裡,像一群小鴨兒似的。一會兒把他們那小嘴到水底石子裡去溜幾下,扭過頭來向他們的胳肢下狠勁地擰,擰完了掙開了一對小翼子,像是兩片破傘,豁刺刺地搖,搖得水點兒亂飛,接著他們哥兒仨就打哈哈,他們那樣子頂樂的。還有貼近那野薔薇的草堆的一塊大石頭蹲著的,可不是那一樣會淘氣的小靈兒,她比她的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今天是領了那群孩子上這兒洗澡來了,她自己蹲著看他們在水裡鬧,看得真樂;小黃打哈哈,小小黃打哈哈,都不要緊,就是那小絡兒頂好玩,他那一打哈哈,媽媽也撐不住打哈哈了。

  這時候他們一抬頭見了他們的爸,他們爽性樂瘋了直嚷,小小黃兒差一點掉下了水,因為他的小腿子還不大站得穩。但是我們的好小雀兒可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因為我們要記得他是那三個小小雀兒的老子,那小靈兒的丈夫。做家長的最講究體統,在小孩兒面前不能隨便地打哈哈,我們的小雀兒也懂得。所以雖則自己也頂愛在水裡打滾鬧著玩,他常常背著他們自個出來尋快活,但是當著他們的面他就有他做老頭子的嘴臉了。尤其這時候他有的是心事,他怕那大妖魔,吃了青天與太陽的妖魔就快作怪,他十二分的相信那小賭婆兒的大話。所以不等他們笑完,他就大聲的說了一大篇的話,意思是大禍快臨頭了你們還在這裡頑皮,他也怪他妻子不懂事,也不看看天時隨便的帶了一群孩子出來胡鬧,說完了話,他就逼著他們趕快一起回家去躲起來。這一下可真是煞風景,小靈兒、小黃、小小黃、小絡兒,全嚇慌了,他們哈哈也不打了,澡也不洗了,戰戰兢兢地張開了破傘似的翼子,跟著他們懂事的老子往回飛,可憐那小絡兒小小黃兒真不濟事,路上也不知道栽了好幾回筋斗,幸虧有他們的爸媽看著沒有閃壞,又好在他們的家也不遠,一會兒就到了。小孩子們一見了家,好不快活,他們一個個搶著到窩裡去躲好了,挨得緊緊的,一點聲響也沒有,他們的小心兒裡又覺得害怕,又覺得好玩,不知怎麼好似的。我們那小雀兒領了他們回到了家,也就放心得多,他這時候站在家門,斜著眼看小靈兒呆呆的蹲著,一半是怪她,一半是愛她,後來他忍不住就忽地一響跳過來,挨緊了她,把他那小嘴往她的頭毛裡窩著,算是親愛的意思。小靈兒也懂事,知道她丈夫愛她也就緊緊地挨著他,渾身覺得暖和頂暢快的。這時候我們的小雀兒心裡在想:「現在好了,那小淘氣的也回了家,我的蜜甜的小靈兒也挨著我,管他妖魔作怪不作怪,我再也不怕了。」

  再過了不多時,在山頂上睡著的那塊灰色的雲也慢慢地動了,像是睡醒了,要不了一會兒他飛跑了,露出青青的山峰,還是像早上一樣,在太陽光裡亮著,頭頂上也再沒有一絲一斑的雲氣,只有一個青青的青天,望不見底的青天。這時候我們的小雀兒又在唱他的歌兒了,這會唱得更起頸,更好聽,他又在讚美他崇拜的太陽與青天,他也笑他自己方才的著忙,他也好笑那小賭婆兒的說大話,他也記得那愛睡的小玲瓏兒,也許這時候還是伏在那快開小白花兒的耐冬上做他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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