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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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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有文才嗎?不,他做文課學那《平准西碑》的怪調子,又寫的怪字,看了都叫人頭痛。可是他的見解的確是不尋常?也就只一個怪字。他七十二天不剃髮,不刮鬍子;大冷天人家穿皮褂穿棉襖,他禿著頭,單布褲子,頂多穿一件夾袍。他倒寶貝他那又黃又焦的牙齒,他可以不擦臉,可是擦牙涑口仿佛是他的人,半天也舍不了,每天清早,擾我們好夢的是他那大排場的瀨口,半夜裡擾我們不睡的又是他那大排場的刷牙;你見過他的算草本子沒有,那才好玩,代數、幾何,全是一行行直寫的,倒虧他自己看得清楚!總而言之,一個字,老李就是怪怪就是老李。 這是老李同班的在背後討論他的話,但是老李在班裡雖則沒有多大的磁力,雖則很少人真的愛他,他可不是讓人招厭的人,他有他的品格,在班裡很高的品格,他雖然是怪,他可沒有斑點,每天他在自修室的廊下獨自低著頭伸著一個手指走來走去的時候,在他心版上隱隱現現的不是巷口錫箔店裡穿藍竹布衫的,不是什麼黃金台或是吊金龜,也不是湖上的風光,男女、名利、遊戲、風雅,全不是他的份,這些花樣在他的靈魂裡沒有根,沒有種子。他整天整夜在想的就是兩件事:算學是一件還有一件是道德問題——怎樣叫人不卑鄙有廉恥。他看來從校長起一直到聽差,同學不必說,全是不夠上流,全是少有廉恥。有時他要是下棋,他愛下的圍棋,他就可以不吃飯不睡覺的想想,倘然他在那角上早應了一子,他的對手就沒有辦法,再不然他只要顧自己的活,也就不至於整條的大魚讓人家囫圇的吞去……他愛下圍棋,也愛想圍棋,他說想圍棋是值得的因為圍棋有與數學互相發明的妙處,所以有時他怨自己下不好棋,他就打開了一章溫德華斯的小代數,兩個手指頂住了太陽穴,細細的研究了。 老李一翻開算學書,就是個活現的瘋子,不信你去看他那書桌子,原來學堂裡的用具全是一等的劣貨,總是庶務攢錢,那裡還經得起他那狠勁的拍,應天響的拍,拍得滿屋子自修的,都轉過身子來對著他笑。他可不在乎,他不是罵算數教員胡亂教錯了,就說溫德華斯的方程式根本有疑問,他自己發明的強的多簡便的多,並且中國人做算學直寫也成了,他看過李壬叔的算學書全是直寫的,他看得頂合式,為什麼做學問這樣高尚的事情都要學外洋,總是奴從的根性改不了!拍的又是一下桌子! 有一次他在演說會裡報名演說,他登臺的時候(那天他碰巧把鬍子刮淨了,倒反而看不慣,)大家使勁的拍巴掌歡迎他,他把右手的點人指放在桌子邊,他那一雙離魂病似的眼睛,釘著他自己的指頭看,像是大考時看夾帶似的,他說千方百計了。我最不願意的,我最不贊成的,我最反對的,是——是拍巴掌。一陣更響亮的拍巴掌!他又說話了。兄弟今天要講的是算學與品行的關係。又是打雷似的巴掌,坐在後背的叫好兒都有。他的眼睛還是釘住在他自己的一個指頭上。我以為品行……一頓。我以為算學——又一頓。他的新修的鬢邊,青皮裡泛出紅花來了。他又勉強講了幾句,但是除了算學與品行兩個字,誰都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他自己都不滿意,單看他那眉眼的表情,就明白。最後一陣霹靂似的掌聲,夾著笑聲,他走下了講臺。向後面那扇門裡出去了。散了會,以後人家見他還是亞裡斯多德似的,獨自在走廊下散步。 二 老李現在做他本鄉的高小學堂校長了。在東陽縣的李家村裡,一個中學校的畢業生不是常有的事;老李那年得了優等文憑,他人還不曾回家,一張紅紙黑字的報單,上面寫著貴府某某大少爺畢業省立第一中學優等第幾名等等,早已高高的貼在他們李家的祠堂裡,他上首那張捷報,紅紙已經變成黃紙,黑字變成白字,年份還依稀認得出,不是嘉慶八年便是六年。李家村茶店酒店裡的客人,就有了閒談的資料,一班人都懂不得中學堂,更懂不得優等卒業,有幾位看報識時務的,就在那裡打比喻講解。高等小學卒業比如從前的進學,秀才。中學卒業算是貢生,優等就是優貢。老李現在就有這樣的身份了。看他不出,從小不很開口說話,性子又執拗,他的祖老人家常說單怕這孩子養不大,誰知他的筆下倒來得,又肯用功,將來他要是進了高等學堂再一畢業,那就算是中了舉了!常言說的人不可以貌相不是?這一群人大都是老李的自族,他的祖輩有,父輩也有,子輩有,孫輩也有,甚至叫他太公的都有。這一年的秋祭。李家族人聚會的時候,族長就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們公堂裡有一份祭產,原定是歸有功名的人收的,早出了缺,好幾年沒有人承當,現在老李已經有了中學文憑,這筆進款是否應該歸他的,讓大家公議公議,當場也沒有人反對,就算是默認了。老李考了一個優等,到手一份祭產,也不能算是不公平。老李的母親是個寡婦,聽說兒子有了榮輝,還有進益,當然是雙分的歡喜。 老李回家來不到幾天,東陽縣的知事就派人來把他請進城去。這是老李第一次見官,他還是禿著頭,穿著他的大布褂子,也不加馬褂,老李一輩子從沒有做個馬褂,就有一件黑羽紗的校服,領口和兩肘已經爛破了,所以他索性不穿。縣知事倒是很客氣,把他自己的大轎打了來接他,老李想不坐,可是也沒有話推託,只得很不自在的鑽進了轎門,三名壯健的轎夫,不到一個鐘頭就把老李抬進了知事的內宅。「官?」老李一路在想,「官也不一定全是壞的。官有時候也有用,像現在這樣世界,盜賊,姦淫,沒有廉恥的世界,只要做官的人不貪不枉,做個好榜樣也就好得多不是。曾文正的原才裡講得頂透僻。但是循吏還不是酷吏,循吏只會享太平,現在時代就要酷吏,像漢朝那幾個鐵心辣手的酷吏,才對勁兒。看,那邊不又是打架,那可憐的老頭兒,頭皮也讓紮破了。這兒又是一群人圍著賭錢。青天白日,當街賭錢。壞人只配惡對付。殺頭,絞,淩遲,都不應該廢的,像我們這樣民風強悍的地方,更不能廢,一廢壞人更沒有忌憚。更沒有天地了。 真要有酷吏才好。今天縣知事請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信上說有要事面商,他怎麼會知道我。……「 下午老李還是坐了知事大老爺的轎子回鄉。他初次見官的成績很不壞,想不到他到那樣的開通,那樣的直爽,那樣的想認真辦事。他要我幫忙——開辦民高小?我做校長?他說話到真是誠懇。孟甫叔父怎麼能辦教育?他自己就沒有受什麼教育。還有他的品格!抽大煙,外遇,侵吞學費;哼,不要說公民資格,人格都沒有,怎麼配當校長?怎麼配教育青年子弟?難怪地方上看不起新開的學堂,應該趕走,應該趕跑。可是我來接他的手?我幹不幹?我不是預定考大學預料將來專修算學的嗎?要是留在地方上辦事,知事說的為「桑梓幫忙,」我的學問也就完事了。我媽倒是最願意我留在鄉里,也不怪她,她上了年紀,又沒有女兒,常受鄰房的嘔氣,氣得肝胃脾肺腎輪流的作怪,我要是一出遠門,她不是更沒有主意,早晚要有什麼病痛,叫她靠誰去?知事也這麼說,這話到是情真。況且到北京去念書,要幾千里路的路費,大學不比中學,北京不是杭州,用費一定大得多,我那兒有錢使——就算考取了也還是難,索性不去也罷。可是做校長?校長得兼教修身每星期訓詞——這都不相干,做一校之長,頂要緊就是品格,校長的品格,就是學堂的品格。我主張三育並重德育、智育、體育,——德育尤其要緊,管理要從嚴,常言說的棒頭上出孝子,好學生也不是天生的,認真來做一點社會事業也好,教育是萬事的根本,知事說的不錯。我們金華這樣的賭風、淫風、械鬥、搶劫,都為的群眾不明白事理,沒有相當的教育,教育,小學教育,尤其是根本,我不來辦難道還是讓孟甫叔父一般糊塗蟲去假公濟私不成,知事說的當仁不讓…… 三 「娘的話果然不錯,」老李又在想心思,一天下午他在學校操場的後背林子裡獨自散步,「娘的話果然不錯,」世道人心真是萬分的險惡。娘說孟甫叔父混號叫做笑面老虎,不是好惹的,果然有他的把戲。整天的吃毒藥,整天的想打人家的主意。真可笑,他把教育事業當作飯碗,知事把他撤了換我,他只當是我存心搶了他的飯碗——我不去問他的前任的清帳,已經是他的便宜,他倒反而唆使猛三那大傻子來跟我搗亂。怎麼,那份祭產不歸念書的當兵的;一個連長就會比中學校的卒業生體面,真是笑話。幸虧知事明白,沒有聽信他們的胡說,還是把這份收入判給我。我倒也不在乎這三四十擔粗米,碰到年成壞,也許穀子都收不到,就是我媽到不肯放手,她話也不錯,既是我們的名份,為什麼要讓人強搶去。孟甫叔父的說話真凶,真是笑裡藏刀,句句話有尖刺兒的,他背後一定咒我,一定狠勁的譭謗我。猛三那大傻子,才上他的自當,隔著省份奔回來替我爭這份祭產,他准是一個大草包,他那樣子一看就是個強盜,他是在廣東當連長的,殺人放火本來是他正當的職業,怪不得他開口就想罵,動手就想打,我是不來和他們一般見識,把一百多的小學生管好已夠我的忙,誰還會有閒工夫吵架?可是猛三他那傻,想了真叫人要笑,跑了幾千里地,祭產沒有爭著,自己倒賠了路費,聽說他昨天又動身回廣東去了。他自己家庭的肮髒,他倒滿不知道,街坊誰不在他的背後笑呵,——真是可憐,蠢奴才,他就配當兵殺人!那位孟甫老先生還是契他的烏煙,我倒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好主意! 四 知事來了!知事來了!操場上發生了慘劇,一大群人圍著。 知事下了轎,挨進了人圈子。踏爛的草地上橫躺著兩具血污的屍體。一具斜側著,胸口流著一大堆的濃血,右手裡還擎著一柄半尺長鑠亮的尖刀,上面沾著梅花瓣似的血點子,死人的臉上,也是一塊塊的血斑,他原來生相粗惡,如今看的更可怕了。他是猛三。老李在他的旁邊躺著,仰著天,他的情形看的更可慘,太陽穴、下頦、腦殼、兩肩、手背,下腹,全是尖刀的窟窿,有的傷處,血已經瘀住了,有的鮮紅還在直淌,他睜著一雙大眼,口也大開著,像是受致命傷以前還在喊救命似的,他旁邊伏著一個五六十歲的婦人,拉住他一隻石灰色的手,在哽咽的痛哭。 知事問事了。 猛三分明是自殺的,他刺死了老李以後就把刀尖望他自己的心窩裡一刺完事。有好幾個學生也全看見的,現在他們都到知事跟前來做見證了。他們說今天一早七點半早操班,校長李先生站在那株白果樹底下督**們正在行深呼吸,忽然聽見李先生大叫救命,他向著這一頭直奔,他頭上已經冒著血,背後兇手他手裡拿著這把明晃晃的刀(他們轉身望猛三的屍體一指)狠命的追,李先生也慌了,他沒有望我們排隊那兒逃,否則王先生手裡有指揮刀也許還可以救他的命,他走不到幾十步,就被那兇手一把揪住了,那兇手真凶,一刀一刀的直刺,一直把李先生刺倒,李先生倒地的時候,我們還聽見他大聲的嚷救命,可是又有誰去救他呢,不要說我們,連王先生也嚇呆了,本來要救,也來不及,那兇手把李先生弄死了,自己也就對準胸膛裁了一刀,他也完了。 他幾時進來,我們也不知道,他始終沒有開一聲口。…… 知事說夠了夠了,他就叫他帶來的仵作去檢猛三的身上。猛三夾襖的口袋裡有幾塊錢,一張撕過的船票,廣東招商局的,一張相面先生的廣告單,一個字紙團。知事把那字紙團打開看了,那是一封信。那猛三不就是四個月前和老李爭祭產的那個連長嗎?老李的母親揩幹了眼淚,走過來說,正是他,那是孟甫叔父怪嫌老李搶了他的校長,故意唆使他來搗亂的。我也聽是這麼說,知事說,孟甫真不應該,他把手裡的字條揚了一揚,恐怕眼前的一場流血,也少不了他的份兒,猛三的妻子是上月死的嗎?是的。 她為什麼死的?她為什麼死的!知事難道不明白,街坊上這一時沸沸揚揚的,還不是李猛三家小的話柄,真是話柄! 猛三那糊塗蟲,才是糊塗蟲,自己在外省當兵打仗,家裡的門戶倒沒有關係,也不避街坊的眼,朝朝晚晚,盡是她的發潑,吵得雞犬不寧的。果然,自作自受,太陽掛在頭頂,世界上也不能沒有報應……好,就到種德堂去買生皮硝契,一契就鬧血海發暈,請大夫也太遲了,白送了一條命,不怪自己,又怪誰去! 知事說冤有頭,債有主,這兩條新鮮的性命,死得真冤,老李更可惜,好容易一鄉上有他一個正直的人,又叫人給毀了,真太冤了!眼看這一百多的學生,又變了失奶的孩子,又有誰能比老李那樣熱心,勤勞,又有誰能比他那高尚的品格?孟甫真不應該,他那暗箭傷人,想了真叫人痛恨,也有猛三那傻子,聽他說什麼就信什麼,叫他趕回來爭祭產,他就回來爭祭產,告他老李逼死了他的妻子,叫他回來報仇,也沒有說明白為的是什麼,他就趕了回來,也不問個紅黑是非,船一到埠,天亮就趕來和老李拼命,見面也沒有話說,動手就行兇,殺了人自己也抹脖子,現在死沒有對證,叫辦公事的又有什麼主意。 五 老李沒有娶親,沒有子息;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他就有一個娘,一個年老多病的娘。他讓人紮了十幾個大窟窿紮死了。他娘滾在鮮血堆裡痛哭他;回頭他家裡狹小的客間裡,設了靈座,早晚也就只他的娘哭,他現在的骨頭已經埋在泥裡,一年裡有一次兩次燒紙錠給他的——也就只他的老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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