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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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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在萬象都像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懷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緊疊的烏雲,像野外一座帳篷,靜悄悄的,靜悄悄的; 河面只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 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像一座才空的古墓;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麼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聽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聽不出鳥翅的飛聲;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衝動,在豁動他久斂的羽翮,準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聽呀,他已經沙沙的飛出雲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緊貼住安息的萬象; 波瀾也只是睡意,只是懶懶的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像一個小沙彌在瞌睡的撞他的夜鐘,只是一片模糊的聲響。 那邊岩石的面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嗎? 一頭的長髮,散披在肩上,在微風中顫動; 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天空舉著,—— 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還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懶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落在黑夜的腳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酵的酒釀,作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 他喚醒了海,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濤——真偉大的革命—— 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雲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 純碧的天中,複現出一輪團圓的明月, 一陣威武的西風,猛掃著大寶的琴弦,開始,神偉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的呼嘯,也像初醒的獅虎, 搖擺咆哮起來—— 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三 到了二十世紀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恥,淫猥,殘暴,肮髒,——表面卻是一致的輝耀,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 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正在姦污他錢擄的新娘; 那邊街道的轉角上,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錢包; 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蹣跚地在穢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 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翅膀,向清淨境界飛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 多明淨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 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軟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 聽呀,那不是罪翁吟詩的清音——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nd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ed among theirs, Then gladly would I end my mortal days!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便撒手長瞑,我已不負吾生。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節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從窗櫺裡點飛出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雲,下照流波,餘音灑灑的驚起了林裡的棲禽,放歌稱歎。 接著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的? 呀,原來新染煙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間湫隘的客室裡,壁爐前烤火爐裡燒著他們早上在園裡親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滾沸,嗤嗤有聲:To sit without emotion, 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fire, 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颭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像這樣人間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複逆溯著洶湧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月的銀濤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地進行。 堡內只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經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裡燒烤的全牛,引得滿庭假髮粉面的男客、長裙如雲的女賓,哄堂的大笑。 在這笑聲裡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的一個昏夜——眼前只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雲天大火屏, 遠遠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 「阿加孟龍打破了屈次奄,奪回了海倫,現在凱旋回雅典了, 希臘的人氏呀,大家快來歡呼呀!——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吹回更不知無量數的由旬,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猛烈地騰躥的火光,照出他們強固的軀體,黝黑多毛的肌膚——這是人類文明的搖盪時期。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五 最後飛出了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塞。 當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在無極中激震,旋轉——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裡找去, 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裡? 光明,你又在哪裡?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聖的衝動,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詩魂的嚮導;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錯的。」「我不認識你。」 「你已經認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月,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我是太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聽我指導,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險;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燒;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 我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但只隨便哪裡都有我。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實在; 你方才遨遊黑夜的勝跡,你已經得見他許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經過大海的邊沿,不是看見一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裡求去; 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裡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裡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裡嘗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裡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裡守去; 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我的啟方; 我現在已經領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處,引起你遊興的夜裡; 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願你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我永遠在你的周圍。」 志摩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志摩這首長詩,確是另創出一種新的格局與藝術,請讀者注意! 記者 【原載1923年12月1日《晨報·文學旬刊》第19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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