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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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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德住在我們家已有十多年了。他初來的時候嘴上光光的還算是個壯夫,頭上不見一根白毛,挑著重擔到車站去不覺到乏。逢著什麼吃重的工作他總是說「我來!」他實在是來得的。現在可不同了。誰問他「家德,你怎麼了,頭髮都白了?」他就回答「人總要老的,我今天五十八,頭髮不白幾時白?」他不但發白,他上唇疏朗朗的兩披八字鬍也見花了。 他算是我們家的「做生活」,但他,據我娘說,除了吃飯住,卻不拿工錢。不是我們家不給他,是他自己不要。打頭兒就不要。「我就要吃飯住,」他說。我記得有一兩回我因為他替我挑行李上車站給他錢,他就瞪大了眼說,「給我錢做什麼?」我以為他嫌少,拿幾毛換一塊圓錢再給他。可是他還是「給我錢做什麼?」更高聲的抗議。你再說也是白費,因為他有他的理性。吃誰家的飯就該為誰家做事。給我錢做什麼? 但他並不是主義的不收錢。鎮上別人家有喪事,喜事來叫他去幫忙的,做完了有賞封什麼給他,他受。「我今天又『摸了』錢了,」他一回家就欣欣的報告他的夥伴。他另有一種能耐,幾乎是專門的,那叫做「贊神歌」。誰家許了願請神,就非得他去使開了他那不是不圓潤的粗嗓子唱一種有節奏有頓挫的詩句讚美各種神道。奎星、純陽祖師、關帝、梨山老母,都得他來讚美。小孩兒時候我們最愛看請神:一來熱鬧,廳上擺得花綠綠點得亮亮的;二來可以藉口到深夜不回房去睡;三來可以聽家德的神歌。樂器停了他唱,唱完樂又作。他唱什麼聽不清,分得清的只「浪溜圓」三個字。因為他幾乎每開口必有浪溜圓,他那唱的音調就像是在廳的頂梁上繞著,又像是暖天細雨似的在你身上勻勻的灑,反正聽著心裡就覺得舒服,心一舒服小眼就閉上,這樣極容易在媽或是阿媽的身上靠著甜甜的睡了。到明天在床裡醒過來時耳邊還繞著家德那圓圓的甜甜的浪溜圓。家德唱了神歌想來一定到手錢,這他也不辭,但他更看重的是他應分到手的一塊祭肉。肉太肥或太瘦都不能使他滿意:「肉總得像一塊肉,」他說。 「家德,唱一點神歌聽聽」我們在家時常常央著他唱,但他總是板著臉回說:「神歌是唱給神聽的,」雖則他有時心裡一高興或是低著頭做什麼手工他口裡往往低聲在那裡浪溜他的圓。聽說他近幾年來不唱了。他推說忘了,但他實在以為自己嗓子幹了,唱起來不能像原先那樣圓轉如意,所以決意不再去神前獻醜了。 他在我家實在也做不少的事。每天天一亮他就從他的破爛被窩裡爬起身。一重重的門是歸他開的,晚上也是他關的時候多。有時老媽子不湊手他就幫著煮粥燒飯。挑行李是他的事,送禮是他的事,劈柴是他的事。最近因為父親常自己燒檀香,他就少劈柴,多劈檀香。我時常見他跨坐在一條長凳上戴著一副白銅邊老花眼鏡傴著背細細的劈。「你的鏡子多少錢買的,家德?」「兩隻角子,」他頭也不抬的說。 我們家後面那個「花園」也是他管的。蔬菜,各樣的,是他種的。每天澆,摘去焦枯葉子,廚房要用時采,都是他的事。花也是他種的,有月季,有山茶,有玫瑰,有紅梅與臘梅,有美人蕉,有桃,有李,有不開花的蘭,有葵花,有蟹爪菊,有可以染指甲的鳳仙,有比雞冠大到好幾倍的雞冠。關於每一種花他都有不少話講:花的脾,花的胃,花的顏色,花的這樣那樣。梅花有單瓣、雙瓣,蘭有葷心、素心,山茶有家有野,這些簡單,但有小孩兒時聽來有趣的知識,都是他教給我們的。他是博學得可佩服,他不僅能看書能寫,還能講書,講得比學堂裡先生上課時講的有趣味得多。我們最喜歡他講嶽傳裡的岳老爺。岳老爺出世,岳老爺歸天,東窗事發,莫須有三字構成冤獄,岳雷上墳,諸仙鎮八大槌——唷,那熱鬧就不用提了。他講得我們笑,他講得我們哭,他講得我們著急,但他再不能講得使我們瞌睡,那是學堂裡所有的先生們比他強的地方。 也不知是誰給他傳的,我們都相信家德曾經在鄉村裡教過書也許是實有的事,像他那樣的學問在鄉里還不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他自己不認。我新近又問他,他還是不認。我問他當初念些什麼書。他回一句話使我吃驚。他說我念的書是你們念不到的。那更得請教,長長見識也好。他不說念書,他說讀書。他當初讀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還有呢?還有酒書。什麼?「酒書」,他說。什麼叫酒書?酒書你不知道,他仰頭笑著說,酒書是教人吃酒的書。真的有這樣一部書嗎?他不騙人。但教師他可從不曾做過。他現在口授人念經。他會念不少的經,從心經到金剛經全部,背得溜熟的。 他學念佛念經是新近的事,早三年他病了,發寒熱,他一天對人說怕好不了,身子像是在大海裡浮著,腦袋裡發散得沒有個邊,他說。他死一點也不愁,不說怕。家裡就有一個老娘,他不放心,此外妻子他都不在意,一個人總要死的,他說他果然昏暈了一陣子,他床前站著三四個他的夥伴。他蘇醒時自己說,「就可惜這一生一世沒有念過佛,吃過齋,想來只可等待來世的了,」說完這話他又閉上了眼仿佛是隱隱念著佛。事後他自以為這一句話救了他的命,因為他竟然又好起來了。從此起他就吃上了淨素。開始念經,現在他早晚都得做他的功課。 我不說他到我們家有十幾年了嗎?原先他在一個小學校裡做當差。我做學生的時候他己經在,他的一個同事我也記得,叫矮子小二,矮得出奇,而且天生是一個小二的嘴臉。家德是校長先生用他進去的。他初起工錢每月八百文,後來每年按加二百文,一直加到二千文的正薪,那不算小。矮子小二想來沒有讀過什麼酒書,但他可愛喝一杯兩杯的,不比家德讀了酒書反而不喝。小二喝醉了回校不發脾氣就倒上床,他的一份事就得家德兼做。後來矮子小二在為偷了學校的用品到外邊去換錢發覺了被斥退。家德不久也離開學校,但他是為另一種理由。他是自動辭職,因為用他進去的校長不做校長了,所以他也不願再做下去。有一天他托一個鄉紳到我們家來說要到我們家住,也不說別的話,從那時起家德就長住我們家了。 他自己鄉里有家。有一個娘,有一個妻,有三個兒子,好的兩個死了,剩下一個是不好的。他對妻的感情,按我媽對我說,是極壞。但早先他過一時還得回家去,不是為妻,是為娘。也為娘他不能不對他妻多少耐著性子。但是謝謝天,現在他不用再耐,因為他娘已經死了。他再也不回家去,積了一些錢也不再往家寄。妻不成材,兒子也沒有淘成。他養家已有三十多年,兒子也近三十,該得擔當家,他現在不管也沒有什麼虧心的了。他恨他妻多半是為她不孝順他的娘,這最使他痛心他妻有時到鎮上來看他,問他要錢,他一見她的影子都覺得頭痛,她一到他就跑,她說話他做啞巴她鬧他到庭心裡去伏在地上劈柴。有一回他接他娘出來看迎燈,讓她睡他自己的床,蓋他自己的棉被,他自己在灶邊鋪些稻柴不脫衣服睡。下一天妻也趕來了,從廚房的門縫裡張見他開著笑口用筷揀一塊肥肉給他脫盡了牙翹著個下巴的老娘吃,她就在門外大聲哭鬧。他過去拿門給堵上了,揀更肥的肉給娘,更高聲的說他的笑話,逗他娘和廚下別人的樂。晚上他妻上樓見她娘睡家德自己的床,蓋他自己的被,回下來又和他哭鬧——他從後門往外跑了。 他一見他娘就開口笑,說話沒有一句不逗人樂。他娘見他樂也樂,翹著一個乾癟下巴眯著一雙皺皮眼不住的笑,廚房裡頓時添了無窮的生趣。晚上在門口看燈,家德忙著招呼他娘,端著一條長凳或是一隻方板凳,半抱著她站上去,連聲的問看得見了不,自己躲在後背,雙手扶著她防她閃。看完了燈他拿一隻碗到巷口去買一碗大肉面燙一兩燒酒給他娘吃,吃完了送她上樓睡去。「又要你用錢,家德,」他娘說。「這算什麼,我有的是錢!」家德就對他媽背他最近的進益,黃家的喪事到手三百六,李家的喜事到手五角小洋,還有這樣那樣的,盡他娘用都用不完,這一點算什麼的! 家德的娘來了,是一件大新聞。家德自己起勁不必說,我們上下一家子都覺得高興。誰都愛看家德跟他娘在一起的神情,誰都愛聽他母子倆甜甜的談話。又有趣,又使人感動。那位鄉下老太太,穿紫棉綢衫梳元寶髻的,看著他那頭髮已經斑白的兒子心裡不知有多麼得意。就算家德做了皇帝,她也不能更開心。「家德!」她時常尖聲的叫,但等得家德趕忙回過頭問「娘,要啥,」她又就只眯著一雙皺皮的眼甜甜的笑,再沒有話說。她也許是忘了她想著要說的話,也許她就愛那麼叫她兒子一聲。這一來屋子裡人就笑,家德也笑,她也笑。家德在她娘的跟前拖著早過半百的年歲,身體活靈得像一隻小松鼠,忙著為她張羅這樣那樣的,口齒伶俐得像一隻小八哥,娘長娘短的叫個不住。如果家德是個皇帝,世界上決沒有第二個皇太后有他娘那樣的好福氣。這是家德的夥伴們的思想。看看家德他娘,我媽比方一句有詩意的話,就比是到山樓上去看太陽——滿眼都是亮。看看家德跟他娘,一個老媽子說,我總是出眼淚,我從來不知道做人會得這樣的有意思。家德的娘一定是幾世前修得來的。有一回家德腳上發流火,走路一顛一顛的不方便,但一走到他娘的跟前,他立即忍了痛強直了身子放著腿走路,就像沒有病一徉。「家德你今年鬍鬚也白了,」他娘說。「人老的好,須白的好;娘你是越老越清,我是鬍鬚越白越健。」他這一插科,他娘忘了年歲忘了愁。 他娘已在兩年前死了。壽衣,有綢有緞的,都是家德早在鎮上替她預備好了的。老太太進棺材還帶了一支重足八錢的金押發去,這當然也是家德孝敬的。他自從娘死後,再也不回家,他妻出來他也永不理睬她。他現在吃素,念經,每天每晚都念——也是念給他娘的。他一輩子了難得化一個閒錢,就有一次因為妻兒的不賢良叫他太傷心了,他一氣就「看開」了。他竟然連著有三五天上茶店,另買燒餅當點心吃,一共化了足足有五百錢光景,此外再沒有荒唐過。前幾天他上樓去見我媽,手筒著手,興匆匆的說,「太太,我要到鄉下去一趟。」「好的,」我媽說,「你有兩年多不回去了。」「我積下了一百多塊錢,我要去看一塊地葬我娘去,」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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