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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得化不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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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加坡) 大雨點打上芭蕉有銅盤的聲音,怪。「紅心蕉,」多美的字面。紅得濃得好。要紅,要熱,要烈,就得濃,濃得化不開,樹膠似的才有意思,「我的心像芭焦的心,紅……」不成!「緊緊的卷著,我的紅濃的芭蕉的心……」更不成。趁早別再謅什麼詩了。自然的變化,只要你有眼隨時隨地都是絕妙的詩。完全天生的,白做就成。看這驟雨,這萬千雨點奔騰的氣勢,這迷蒙,這渲染,看這一小方草地生受這暴雨的侵淩,鞭打,針刺,腳踹,可憐的小草,無辜的……可是慢著,你說小草要是會說話,它們會嚷痛,會叫冤不?難說他們就愛這門兒——出其不意的,使蠻勁的,太急一些,當然,可這正見情熱,誰說這外表的兇狠不是變相的愛。有人就愛這急勁兒! 再說小草兒吃虧沒有,讓急雨狼虎似的胡親了這一陣子?別說了,它們這才真漏著喜色哪,綠得發亮,綠得髮油,綠得放光。它們這才樂哪! 嘸,一首淫詩。蕉心紅得濃,綠草綠成油。本來嘛,自然就是淫,它那從來不知厭滿的創化欲的表現還不是淫;淫,甚也。不說別的,這雨後的泥草間就是萬千小生物的胎宮,蚊蟲、甲蟲、長腳蟲、青跳蟲、慕光明的小生靈,人類的大敵。熱帶的自然更顯得濃厚,更顯得猖狂,更顯得淫,夜晚的星都顯得玲瓏些,像要向你說話半開的妙口似的。 可是這一個人耽在旅舍裡看雨,夠多淒涼。上街不知向哪兒轉,一張熟臉都看不見,話都說不通,天又快黑,潮濕的地,你上哪兒去?得。「有孤王……」一個小聲音從廉楓的嗓子裡自己唱了出來。「坐至在梅……」怎麼了!哼起京調來了?一想著單身就轉著梅龍鎮,再轉就該是李鳳姐了吧,哼!好,從高超的詩思墮落到腐敗的戲腔!可是京戲也不一定是腐敗,何必一定得跟著現代人學勢利?正德皇帝在梅龍鎮上,林廉楓在星加坡。他有鳳姐,我——慚愧沒有。廉楓的眼前晃著舞臺上鳳姐的倩影,曳著圍巾,托著盤,踏著蹺。「自幼兒」……去你的!可是這悶是真的。雨後的天黑得更快,黑影一幕幕地直蓋下來,麻雀兒都回家了。幹什麼好呢?有什麼可幹的?這叫做孤單的況味。這叫做悶。怪不得唐明皇在斜穀口聽著棧道中雨聲難過,良心發現,想著玉環……我負了卿,……轉自憶荒塋,——嘸,又是戲!又不是戲迷,左哼右哼哼什麼的!出門吧。 廉楓跳上了一架廠車,也不向那帶回子帽的馬來人開口,就用手比了一個丟圈子的手勢。那馬來人完全瞭解,腦袋微微地一側,車就開了。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長條餅似的街,野獸似的汽車,嗑頭蟲似的人力車,長人似的樹,矮樹似的人。廉楓在急掣的車上快鏡似的收著模糊的影片,同時頂頭風刮得他本來梳整齊的分邊的頭髮直向後沖,有幾根沾著他的眼皮癢癢地舐,掠上了又下來,怪難受的。這風可真涼爽,皮膚上,毛孔裡,哪兒都受用,像是在最溫柔的水波裡游泳。做魚的快樂,氣流似乎是密一點,顯得沉。一隻疏蕩的胳膊壓在你的心窩上……確是有肉糜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快,快,芭蕉的巨靈掌,椰子樹的旗頭,橡皮樹的白鼓眼,棕櫚樹的毛大腿,合歡樹的紅花痢,無花果樹的要飯腔,蹲著脖子,彎著臂膊……快,快;馬來人的花棚,中國人家的甏燈,西洋人家的牛奶瓶,回子的回子帽,一臉的黑花,活像一隻煨灶的貓…… 車忽然停住在那有名的瀦水潭的時候,廉楓快活的心輪轉得比車輪更顯得快,這一頓才把他從幻想裡鍤了回來。這時候旅困是完全叫風給刮散了。風也刮散了天空的雲,大狗星張著大眼霸佔著東半天,獵夫只看見兩隻腿,天馬也只漏半身,吐魯士牛大哥只翹著一支小尾。咦,居然有湖心亭。這是誰的主意?紅毛人都雅化了,唉,不壞,黃昏未死的紫曛,湖邊叢林的倒影,林樹間豔豔的紅燈,瘦伶伶的窄堤橋連通著湖亭。水面上若無若有的漣漪,天頂幾顆疏散的星。真不壞。但他走上堤橋不到半路就發現那亭子裡一齒齒的把柄,原來這是為安量水錶的,可這也將就,反正輪廓是一座湖亭,平湖秋月……嘸,有人在哪!這回他發現的是靠亭欄的一雙人影,本來是糊成一餅的,他一走近打攪了他們。「道歉,有擾清興,但我還不只是一朵遊雲,慮俺作甚。」廉楓默誦著他戲白的念頭,粗粗望瞭望湖,轉身走了回去。「苟……」他坐上車起首想,但他記起了煙捲,忙著在風尖上劃火,下文如其有,也在他第一噴龍捲煙裡沒了。 廉楓回進旅店門仿佛又投進了昏沉的圈套,一陣熱,一陣煩,又壓上了他在晚涼中疏爽了的心胸。他正想歎一口安命的氣走上樓去,他忽然感到一股彩流的襲擊從右首窗邊的桌座上飛驃了過來。一種巧妙的敏銳的刺激,一種濃豔的警告,一種不是沒有美感的迷惑。只有在巴黎晦盲的市街上走進新派的畫店時,仿佛感到過相類的驚懼。一張佛拉明果的野景,一幅瑪提斯的窗景,或是佛朗次馬克的一方人頭馬面。或是馬克夏高爾的一個賣菜老頭。可這是怎麼了,那窗邊又沒有掛什麼未來派的畫,廉楓最初感到的是一球大紅,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烏黑,墨品似的濃,可又花須似的輕柔;其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瀉,再次是朱古律(Chocolate),飽和著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這些色感因為濃初來顯得淩亂,但瞬息間線條和輪廓的辨論籠住色彩的蓬勃的波流。廉楓幽幽的喘了一口氣。「一個黑女人,什麼了!」可是多妖豔的一個黑女,這打扮真是絕了,藝術的手腕神化了天生的材料,好!烏黑的惺忪的是她的發,紅的是一邊鬢角上的插花,蜜色是她的玲巧的掛肩,朱古律是姑娘的肌膚的鮮豔,得兒朗打打,得兒鈴丁下……廉楓停步在樓梯邊欣賞不期然的流成了新韻。 「還漏了一點小小的卻也不可少的點綴,她一隻手腕上還帶著一小支金環哪。「廉楓上樓進了房還是盡轉著這絕妙的詩題——色香味俱全的奶油朱古律,耐宿兒老牌,兩個辨士一厚塊,拿銅子往軋縫裡放,一,二,再拉那鐵環,喂,一塊印金字紅紙包的耐宿兒奶油朱古律。可口!最早黑人上畫的怕是孟內那張奧林比亞吧,有心機的畫家,廉楓躺在床上在腦筋裡翻著近代的畫史。有心機有膽識的畫家,他不但敢用黑來襯托黑,唉,那斜躺著的奧林比亞不是鬢上也插著一朵花嗎?底下的那位很有點像奧林比亞的抄本,就是白的變黑了。但最早對朱古律的肉色表示敬意的可還得讓還高根,對了,就是那味兒,濃得化不開,他為人間,發現了朱古律皮肉的色香味,他那本Noa, Noa是二十世紀的「新生命」——到半開化,全野蠻的風土間去發現文化的本真,開闢文藝的新感覺…… 但底下那位朱古律姑娘倒是作什麼的?作什麼的,傻子!她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一筏普濟的慈航,他是賑災的特派員,她是來慰藉旅人的幽獨的。可惜不曾看清她的眉目,望去只覺得濃,濃得化不開,誰知道她眉清還是目秀!眉清目秀!思想落後!唯美派的新字典上沒有這類腐敗的字眼。且不管她眉目,她那姿態確是動人,怯憐憐的,簡直是秀麗,衣服也剪裁得好,一頭蓬鬆的烏霞就耐人尋味。「好花兒出至在僻島上!」廉楓閉著眼又哼上了。…… 「誰」,窸窣的門響將他從床上驚跳了起來,門慢慢的自己開著,廉楓的眼前一亮,紅的!一朵花;是她!進來了!這怎麼好!鎮定,傻子,這怕什麼。 她果然進來了,紅的、蜜的、烏的、金的、朱古律、耐宿兒、奶油,全進來了。你不許我進來嗎?朱古律笑口的低聲的唱著,反手關上了門。這回眉目認得清楚了,清秀,秀麗,韶麗;不成,實在得另翻一本字典,可是「妖豔」,總合得上。廉楓迷糊的腦筋裡掛上了「妖」「豔」兩個大字。朱古律姑娘也不等請,已經自己坐上了廉楓的床沿。你倒像是怕我似的,我又不是馬來半島上的老虎!朱古律的濃重的色濃重的香團團圍裹住了半心跳的旅客。濃得化不開!李鳳姐,李鳳姐,這不是你要的好花兒自己來了!籠著金環的一支手腕放上了他的身,紫姜的一支小手把住了他的手。廉楓從沒有知道他自己的手有那樣的白。「等你家哥哥回來」……廉楓覺得他自己變了驟雨下的小草,不知道是好過,也不知道是難受。湖心亭上那一餅子黑影,大自然的創化欲,你不愛我嗎?朱古律的聲音也動人——脆,幽,媚。一隻青蛙跳進了池潭,撲崔!獵夫該從林子裡跑出來了吧?你不愛我嗎?我知道你愛,方才你在樓梯邊看我我就知道,對不對親孩子,紫姜辣上了他的面龐,救駕!快辣上他的口唇了。可憐的孩子,一個人住著也不嫌冷清,你瞧,這胖胖的荷蘭老婆都讓你抱癟了,你不害臊嗎?廉楓一看果然那荷蘭老婆(南洋人用的長枕)讓他給擠扁了,他不由的覺得有些發燒我來做你的老婆好不好?朱古律的烏雲都下來了。「有孤王……」使不是。朱古律,蓋蘇文,青面獠牙的……「幹米一家的姑母」,血盆的大口,高聳的顴骨,狼嚎的笑響……鞭打,針刺,腳踢——喜色,呸,見鬼!唷,悶死了,不好,茶房! 廉楓想叫可是嚷不出,身上油油的覺得全是汗。醒了醒了,可了不得,這心跳得多厲害。荷蘭老婆活該遭劫,夾成了一個破爛的葫蘆。廉楓覺得口裡直發膩,紫姜,朱古律,也不知是什麼,濃得化不開。 (十七年一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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