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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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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草多青呀!」腴玉簡直的一個大筋斗滾進了河邊一株老榆樹下的草裡去了。她反撲在地上,直挺著身子,雙手糾著一把青草,尖著她的小鼻子盡磨盡聞盡親。「你瘋了,腴腴!不怕人家笑話,多大的孩子,到了鄉下來學叭兒狗打滾!」她媽嗔了。她要是真有一根矮矮的尾巴,她准會使勁地搖;這回其實是樂極了,她從沒有這樣樂過。現在她沒有尾巴,她就搖著她的一雙瘦小的腳踝,一面手支著地,扭過頭來直嚷:「娘!你不知道我多樂,我活了二十來歲,就不知道地上的青草可以叫我樂得發瘋;娘!你也不好,盡逼著我念書,要不然就罵我,也不叫我聞聞青草是什麼味兒!」她聲音都啞了,兩隻眼裡綻出兩朵大眼淚,在日光裡亮著,像是一對水晶燈。 真的她自己想著也覺得可笑;怎麼的二十來歲的一位大姑娘,連草味兒都沒聞著過?還有這草的顏色青的多嫩呀,像是快往下吊的水滴似的。真可愛!她又親了一口。比什麼珠子寶貝都可愛,這青草准是活的,有靈性的;就不惜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要不然你叫她一聲她准會甜甜的答應你,比阿秀那丫頭的聲音蜜甜得多她簡直的愛上了她手裡捧著的草瓣兒,她心裡一陣子的發酸,一顆粗粗的眼淚直吊了下來,真巧,恰好吊在那草瓣兒上,沾著一點兒,草兒微微地動著,對!她真懂得我,她也一定替我難受。這一想開;她也不哭了。她爬了起來,她的淡灰色的嗶嘰裙上沾著好幾塊的泥印,像是繡上了繡球花似的,頂好玩,她空舉著一雙手也不去拂拭,心裡覺得頂痛快的,那半澀半香的青草味兒還是在她的鼻孔裡輕輕的逗著,仿佛說別忘了我,別忘了我。她媽看著她那傻勁兒,實在捨不得再隨口罵,伸手拉一拉自己的衣襟走上一步,軟著聲音說,「腴腴,不要瘋了,快走吧。」 腴玉那晚睡在船上,這小航船已經夠好玩,一個大箱子似的船艙,上面蓋著蘆席,兩邊兩塊頂中間嵌小方玻璃的小木窗,左邊一塊破了一角,右邊一塊長著幾塊疙疤兒像是水泡瘡;那船梢更好玩,翹得高高的像是鄉下老太太梳的元寶髻。開船的時候,那赤腿赤腳的船家就把那支又笨又重的櫓安上了船尾尖上的小鐵槌兒,那磨得鑠亮的小鐵拳兒,船家的大腳拇指往前一扁一使勁,那櫓就推著一股水叫一聲「姓紀」船家的腳跟向後一頓,身子一仰,那櫓兒就扳著一股水叫一聲「姓賈」,這一紀一賈,這只怪可憐的小航船兒就在水面上晃著她的黃魚口似的船頭直向前溜,底下托托的一陣水響怪招癢的。腴玉初下船時受不慣,真的打上了好幾個寒噤,但要不了半個鐘頭就慣了。她倒不怕暈,她在墊褥上盤腿坐著,臂膀靠著窗,看一路的景致,什麼都是從不曾見過似的,什麼都好玩——那橫肚裡長出來的樹根像老頭兒脫盡了牙的下巴,在風裡搖著的蘆梗,在水邊洗澡的老鴉,露出半個頭,一條脊背的水牛,蹲在石渡上洗衣服的鄉下女孩子,仰著她那一塊黃糙布似的臉子呆呆的看船,旁邊站著男小孩子,不滿四歲光景,頭頂筆豎著一根小尾巴,臉上畫著泥花,手裡拿著樹條,他也呆呆的看船。這一路來腴玉不住的叫著媽:這多好玩,那多好玩;她恨不得自己也是個鄉下孩子,整天去弄水弄泥沒有人管,但是頂有趣的是那水車,活像是一條龍,一斑斑的龍鱗從水裡往上爬;鄉下人真聰明,她心裡想,這一來河裡的水就到了田裡去,誰說鄉下人不機靈?喔,你看女人也來踏水的,你看他們多樂呀,兩個女的,一個男的,六條腿忙得什麼似的盡踩,有一個長得頂秀氣,頭上還戴花哪,她看著我們船直笑。媽你聽呀,這不是真正的山歌!什麼李花兒、桃花兒的我聽不清,好聽,媽,誰說做鄉下人苦,你看他們做工都是頂樂的,趕明兒我外國去了回來一定到鄉下來做鄉下人,踏水車兒唱山歌,我真幹,媽,你信不信? 她媽領著她替她的祖母看墳地來的。看地不是她的事,她這來一半天的工夫見識可長了不少。真的,你平常不出門你永遠不得知道你自個兒的見識多麼淺陋得可怕,連一個七八歲的鄉下姑娘都趕不上,你信不信?可不是我方才拿著麥子叫稻,點著珍珠米梗子叫芋頭招人家笑話。難為情,芋頭都認不清,那光頭兒的大荷葉多美;榆錢兒也好玩,真像小錢,我書上念過,可從沒有見過,我撿了十幾個整圓的拿回去給妹妹看。還有那瓜蔓也有趣,像是葡萄藤,沿著棚勻勻地爬著,方才那紅眼的小養媳婦告訴我那是南瓜,到了夏天長得頂大頂大的,有的二十斤重,掛在這細條子上,風吹雨打都不易吊,你說這天下的東西造得多靈巧多奇怪呀。這晚上她睡在船艙裡怎麼也睡不著。腿有點兒酸,白天路跑多了。眼也酸,可又合不緊,還是開著吧,艙間裡黑沉沉的,媽已經睡著了,外艙老媽子丫頭在那兒怪寒傖地打呼。她偏睡不著,腦筋裡新來的影子真不少,像是家裡有事情屋子裡滿了的全是外來的客,有的臉熟,有的不熟;又像是迎會,一道道的迎過去;又像是走馬燈,轉了去回來了。一紀一賈的櫓聲,軋軋的水車,那水面露著的水牛鼻子,那一田的芋頭葉,那小孩兒的赤腿,吃晚飯時鄉下人拿進來那碗螺絲肉,桃花李花的山歌,那座小木橋,那家帶賣茶的財神廟,那河邊青草的味兒……全在這兒,全在她的腦殼裡擠著,也許他們從此不出去了。這新來客一多,原來的家裡人倒像是躲起來了,腴玉,這天以前的腴玉,她的思想,她的生活,她的煩惱,她的憂愁,全躲起來了,全讓這芋頭水牛鼻子螺絲肉擠跑了;她仿佛是另投了胎,換了一個人似的,就連睡在她身旁的媽都像是離得很遠,簡直不像是她親娘;她仿佛變了那赤著腿臉上塗著泥手裡拿著樹條站在河邊瞪著眼的小孩兒,不再是她原來的自己。哦,她的夢思風車似地轉著,往外跳的谷皮全是這一天的新經驗,與那二十年間在城市生長養大的她絕對的聯不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她翻過身去,那塊長疙疤的小玻璃窗外天光望見了她。咦,她果然是在一隻小航船裡躺著,並不是做夢。窗外白白的是什麼呀,她一仰頭正對著岸上那株老榆樹頂上爬著的幾條月亮,本來是個滿月,現在讓榆樹葉子揉碎了。那邊還有一顆頂亮的星,離著月亮不遠,腴玉益發的清醒了。這時船身也微微地側動,船尾那裡隱隱的聽出水聲,像是蟲咬什麼似的響著,遠遠的風聲、狗叫聲也分明地聽著,她們果然是在一個荒僻的鄉下過夜,也不覺得害怕,多好玩呀!再看那榆樹頂上的月亮,這月色多清,一條條的光亮直打到你眼裡呀,叫你心窩裡一陣陣的發冷,叫你什麼不願意想著的事情全想了起來,呀,這月光…… 這一轉身,一見月光,二十年的她就像孔雀開屏似的花斑斑的又支上了心來。滿屋子的客人影子都不見了。她心裡一陣子發冷,她還是她,她的憂愁,她的煩惱,壓根兒就沒有離著她——她媽也轉了一個身,她的遲重的呼吸就在她的身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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