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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姊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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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夜九時光景。客廳裡只開著中間圓桌上一座大傘形紅綢罩的擺燈。柔荏的紅輝散射在附近的陳設上,異樣的恬靜。靠窗一架黑檀上那座二尺多高薇納司的雕像,仿佛支不住她那矜持的姿態,想順著軟美的光流,在這溫和的春夜,望左側的沙發上,倦倚下去,她倦了。 安粟小姐自從二十一年前母親死後承管這所住屋以來,不曾有一晚曾向這華麗、舒服的客廳告過假,缺過席。除了絨織、看小說,和瑪各,她的妹妹,閒談,她再沒有別的事了。她連星期晚上的祈禱會,都很少去,雖則她們的教堂近在前街,每晚的鐘聲丁當響個不絕,似乎專在提醒,央促她們赴會。 今夜她依舊坐在她常坐的狼皮椅上,雙眼半闔著,似乎與她最珍愛的雕像,同被那私語似的燈光薰醉了。書本和線織物,都放在桌上;她想繼續看她的小說,又想結束她的手工,但她的手像痙攣了似的,再也伸不出去。她忽然想起瑪各還不回進房來,方才聽得杯碟聲響,也許她乘便在準備她們臨睡前的可可茶。 瑪各像半山裡雲影似的移了進來,一些不著聲息,在她姊姊對面的椅上坐了。 她十三年前犯了一次痹症,此後左一半的軀體,總不十分自然,並且稍一勞動,便有些氣喘,手足也常發震。 「啊,我差一些睡著了,你去了那麼久……」說著將手承著口,打了小半個呵欠;瑪各微喘的聲息,已經將她驚覺。此時安粟的面容在燈光下隨著桌子望過去,只像一團幹了的海綿,那些複疊的橫皺紋,使人疑心她在苦笑,又像憂愁。她常常自憐她的血弱,她面色確是半青不白的,她的聲帶,像是新鮮的蘆管做成的,不自然的尖銳。她的笑聲,像幾枚新栗子同時在猛火裡爆裂;但她妹子最怕最厭煩的,尤其是她發怒時帶著鼻意的那聲「扼衡」。 「扼衡!瑪麗近來老是躲懶,昨天不到四點鐘就走了,那兩條飯巾,一床被單,今天還放著沒有燙好,真不知道她在外面忙的是什麼!」 「哼,她哪兒還有工夫顧管飯巾……我全知道!每天她出了我們的門,走不到轉角上——我常在望她——就躲在那棵樹下拿出她那粉拍來,對著小手鏡,裝扮她那貴重的鼻子——有一天我還見她在廚房裡擦胭脂啊!前天不是那克萊媽媽說她一禮拜要看兩次電影,說常碰到她和男子一起散步……」 「可不是,我早就說年輕的誰都靠不住,要不是找人不容易,我早就把她回了,我看了她那細小的腰身,就有氣!扼衡!」 瑪各幽幽的喟息了一聲,站了起來,重複半山裡雲影似的移到窗前,伸出微顫的手指,揭開墨綠色的絨窗幔,仰起頭望著天上,「天倒好了,」她自語著,「方才怪怕人的烏雲現在倒變了可愛的月彩,外面空氣一定很新鮮的,這個時候……哦,對門那家瑞士人又在那裡跳舞了,前天他們才有過跳舞不是,安粟?他們真樂呀,真會享福,他們上面的窗簾沒有放下,我這兒望得見他們跳舞呀,果然那位高高的美男子又在那兒了……啊唷,那位小姐今晚多樂呀,她又穿著她那件棗紅的,安粟你也見過的不是,那件銀絲鑲邊的禮服?我可不愛現在的式樣,我看是太不成樣兒了,我們從前出手稍為短一點子,昂姑母就不願意,現在她們簡直是裸體了——可是那位小姐長得真不錯,肉彩多麼勻淨,身段又靈巧,她貼住在那美男子的胸前,就像一隻花蝶兒歇在玉蘭花瓣上的一樣得意……她一對水一般的妙眼盡對著他看,他著了迷了……他著了迷了,這音樂也多趣呀,這是新出的,就是太豔一點,簡直有點猥褻,可是多好聽,真教人愛呀……」 安粟側著一隻眼望過來,只見她妹妹的身子有點兒搖動,一雙手緊緊的擰住窗幔,口裡在吁吁的響應對面跳舞家的樂音…… 「扼衡!」 瑪各嚇的幾乎發噤,也自覺有些忘情,趕快低著頭回轉身。在原先的椅上坐下,一雙手還是震震的,震震的…… 安粟在做她的針線,低著頭,滿面的皺紋疊得緊緊的,像秋收時的稻屯。瑪各偷偷的瞟了她幾眼,順手把桌上的報紙,拿在手裡……隔街的樂音,還不時零續地在靜定的夜氣中震盪。 「鐺!」門鈴。格托的一聲,郵件從門上的信格裡落在進門的鬃毯上。瑪各說了聲:「讓我去看」,出去把信撿了進來。「昂姑母來的信。」 安粟已經把眼鏡夾在鼻樑上,接過信來拆了。 野鴨叫一陣的笑,安粟稻屯似的面孔上,仿佛被陽光照著了,閃閃的在發亮。「真是!瑪各,你聽著。」 「湯麥的蜜月已經完了。他們夫妻倆現在住在我家裡,新娘也很和氣的,她的相片你們已經見過了不是?他們倆真是相愛,什麼時候都挨得緊緊的,他們也不嫌我,我想他們火熱的年輕人看了我們上年紀的,板板的像塊木頭,說的笑話也是幾十年的老笑話,每星期總要背一次的老話他們看了我一定很覺得可憐,——其實我們老人的快活,才是真快活。我眼也花了,前面本來望不見什麼,樂得安心靜意等候著上帝的旨意,我收拾收拾廚房,看看年輕人的快樂,說說乾癟的笑話,也就過了一天,還不是一樣?」 「間壁史太太家新收了一個寄宿的中國學生。前天我去吃晚飯看見了。一個矮矮的小小的頂好玩的小人,圓圓的頭,一頭蓬蓬的頭髮,像是好幾個月沒有剪過,一雙小小的黑眼,一個短短的鼻子,一張小方的嘴,真怪,黃人真是黃人,他的面色就像他房東太太最愛的,蒸得稀爛的南瓜餅,真是蠟黃的。也虧他會說我們的話,一半懂得,一半懂不得。他也很自傲的,一開口就是我們的孔夫子怎麼說,我們孔夫子怎麼說——總是我們的孔夫子。前天我們問起中國的婦女和婚姻,引起了他大篇的議論。他說中國人最有理性,男的女的,到了年紀——我們孔夫子吩咐的——一定得成家成室,沒有一個男子,不論多麼窮,沒有妻子。沒有一個女人,不論多麼醜,沒有丈夫。他說所以中國有這樣的水平,人人都很滿意的。真是,怪不得從前的『賴耶鴻章』見了格蘭士頓的妹妹,介紹時聽見是小姐,開頭就問為什麼還沒有成親!我頂喜歡那小黃人。我幾時想請他吃飯,你們也來會會他好不好——他是個大學的學生哩!」 「附,安粟不是想養一條狗?昨天晚報上有一條賣狗的廣告,說是頂好的一條西伯利亞種,尖耳朵,灰色的,價錢也不貴,你們如果想看,可以查一查地址,我是不愛狗的,但也不厭惡。有的真懂事,你們養一條,解解悶兒也好。姑母。」 瑪各坐著聽他姐姐念信,出神似的,兩眼汪汪的像要滴淚。安粟念完了打了一個呵欠,把信疊好了放在桌上對瑪各說,「今晚太遲了,明天一早你寫回信吧,好不好?伴『鏹那門』Chinaman 吃飯我是不來的,你要去你可以答應姑母。我倒想請湯麥夫妻來吃飯——不過……也許你不願意。隨你吧。謝謝姑母替我們留心狗的廣告,說我這一時買不買還沒有決定。我就是這幾句話。……時候已不早,我去拿可可茶來吃了去睡吧。」 兩姊妹吃完了她們的可可茶,一前一後的上樓,瑪各更不如她姊姊的輕捷,只是扶著樓梯半山裡雲影似的移,移,一直移進了臥室。她站在鏡臺前,怔怔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的是什麼,在愁的是什麼,她總像落了什麼重要的物品似的,像忘了一椿重要的事不曾做似的——她永遠是這怔怔的,怔怔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要尋一點舊料子,打開了一隻箱子,僂下身去撿。她手在衣堆裡碰著了一塊硬硬的,她就順手掏了出來,一包長方形的硬紙包,細繩拴得好好的。她手微震著,解了繩子,打開紙包看時,她手不由得震得更烈了。她對著包裹的內容發了一陣呆,像是小孩子在海砂裡掏貝殼,掏出一個螞蝗似的。她此時已在地毯上坐著,呆呆的過了一晌,方才調和了喘息,把那紙包放在身上,一張一張的拿在手裡,仔細的把玩。原來她的發現只是幾張相片,自己和旁人早年痕跡,也不知多少年前塞在舊衣箱的底裡,早已忘卻了。她此時手裡擎著一張是她自己七歲時的小影。一頭絕美的黃發散披在肩旁,一雙活潑的秀眼,一張似笑不笑的小口,兩點口唇切得像荷葉邊似的嫵媚,……她拿到口邊吻一下,笑著說:「多可愛的孩子啊!」第二張相片是又隔了十年的她,正當她的妙年,一個絕美的影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不豐不瘦的嫩頰,頰上的微笑,她的發,她的項頸,她的前胸,她的姿態——那時的她,她此時看著,覺得有說不出的可愛,但……這樣的美貌,哪一個不傾倒,哪一個捨得不愛……羅勃脫,傑兒,湯麥……哦,湯麥,他如今……蜜月,請他們來吃飯……難道是夢嗎?這二十幾年怎樣過的……哦,她的痹症,惡毒的病症……從此,從此……安粟,親愛的母親,昂姑母,自己的病,誰的不是,誰的不是……是夢嗎?……真是一張雪白的紙,二十幾年……瑪麗和男子散步……對門的女子跳舞的快樂……哦,安粟說甚麼,中國,黃人的樂土……太平洋的海水……照片裡的少女,被他發癡似的看活了,真的活了!這不是她的卷髮在惺忪的顫動,這不是她象牙似的項在輕輕的扭動,她的口在說話了。…… 這二十幾年真是過的不可信!她現在已經老了,已經是廢人了,是真的嗎?生命,快樂,一切,沒有她的份了,是真的嗎?每天伴著她神經錯亂的姐姐,廚房裡煮菜,客廳裡念日報,聽秋天的雨聲,葉聲,聽春天的鳥聲,每晚喝一杯濃煎的可可茶,白天,黑夜,上樓,下樓……是真的嗎? 是真的嗎?二十幾年的我,你說話呀!她的心臟在舂米似地跳響,自己的耳都震聾了。她發了一個寒噤,像得了熱病似的,她無意的伸上手去,在身旁的鏡臺上,拖下了一把手鏡來。她放下那只手裡的照片,一雙手惡狠狠的擒住那面手鏡,像擒住了一個敵人,向著她自己的臉上照去。…… 安粟的房正在她妹子房的間壁,此時隱隱的聽得她在床上翻身,口鼻間哼出一聲「扼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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