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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志摩


  張奚若

  志摩的慘死是中國新文藝界莫大的損失,這是人人知道的。中國新文藝界對於他的長逝將有許多哀悼和紀念,那也是不問可知的。我非文學家,也非藝術家,對於文藝家的徐志摩不敢有所論列。我所要說的只是關於「人」的方面的徐志摩,換句話說,就是志摩的人格,志摩的風度。

  第一,志摩是一個和藹可親的朋友。他的慘死消息傳到各處後,知己的朋友無不為他落淚。許多朋友好幾夜不能成寐,老在想著他和他的死。這一半固然是由於他死的情形太慘,引起人類的同情心,但大部分恐怕還是因為大家對於他感情太深的原故。志摩這個人很會交識朋友,他一見面就和你很熟。他那豪爽的態度,風雅的談吐和熱烈的情感,不由得你不一見傾心,不由得你不情願和他接近。他的朋友恐怕一大半都是這樣征服來的。熟的朋友對他更加喜歡,因為他那不拘形跡的地方使你認識他的天真,他那沒有機心的地方使你相信他的純潔,他那急公好義的地方使你佩服他的熱誠,他那崇尚理想的地方使你敬慕他的高尚。除過這些以外,再加上他那到處的溫存和永久和藹,就不由你不永遠屈服於他的魔力之下了。普通一個人,尤其是富於情感的人,生平大概總有幾個最憎惡或最仇視的人;同時也被幾個人所憎惡,所仇視。但是志摩卻是一個例外。他一生是沒有對頭,沒有仇人的。他對於人生一切小仇小怨概不置意,他是超乎這些以上的。因此,人人都相信他是好人,人人都和他過得來。別人不能拉攏的朋友,他能拉攏;別人不能合作的事情,他能合作;別人不能成功的地方,他能成功。你看那新月月刊,新月書店,詩刊種種團體工作,那一種不是靠他在那裡做發酵素,那一種不是靠他在那裹做粘合物。這是他偉大的地方,這也是我們許多朋友敬他,愛他,永遠不能忘他的地方。

  第二,志摩是一個學問極博,方面極多的人。一般人僅僅知道志摩是一個詩人,其實他對於文學的興趣和造詣何嘗限於詩的方面。他的散文有人以為還在他的詩以上,雖然他自己不是這樣想。他的戲劇,他的小說,都有它們的特別價值和地位。這還只是指文學一方面言,若是他僅僅是一個詩人或一個文學家,那恐怕還不足以見他的氣度的宏大,興趣的寬博。文學而外,在美術方面,他對於繪畫,雕刻,建築,音樂等都有極濃的興趣和很深的瞭解。我記得十年前在歐洲時,每次見面,他不是講達文期(Da Vin‐ci),拉福爾(Raphael),梅開安吉祿(Michael Angelo),席珊(Cézanne),馬體斯(Matisse),皮卡叔(Picasso),就是談貝多芬(Beethoven),瓦格納(Wagner),傑考夫斯克(Tschaikowsky),再不然,就是鼓吹羅丹(Rodin)或讚賞Gothic建築。我承認我對於這些東西,這些人物,所有的興趣,都是由他引起的。他在遇難的前一日由南京寫給北平一個友人的信中,還在大談石濤的畫和類似的題目。然而他的聰明,他的天才,當然也不限於美術方面,他對於科學有時也感很大的興趣。當我一九二一年和他在倫敦重聚時,他因分手半年,一見面就很得意的向我說他近來作了一篇文章,料我無論如何也猜不著他作的是什麼題目。我笑謂大概不是自由戀愛,就是布爾歇維克主義。他說都不是,原來他作了一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後來這篇文章登在上海出版的《民鐸》雜誌上。據說梁任公先生對於相對論的最初認識還是由他這裡來的。這雖然不能證明他對於相對論有甚高深的理解,但他的天才不肯為文學或藝術所束縛,他的興趣方面之多,亦可窺見一斑了。他不但對於各種學問有極強烈的興趣,對於人生本身也有極深切的認識。上自道德哲學,下至輪盤賭,他對之都有同樣的興致,都有同樣的瞭解。因為他的方面特別多,所以他的交遊特別廣。旁人不能認識的人,他能認識;旁人不能瞭解的事,他能瞭解:秘訣全在此處。

  第三,志摩的理想。一個真詩人總有他的理想。雪萊有雪萊的理想,拜輪有拜輪的理想,志摩也有志摩的理想。倘使志摩沒有他的理想,則他那多方面的天才均將減色,均將沒有多大意義。志摩的理想,和他的人一樣,是很廣大,很不容易拿一兩個字來形容。粗淺的說,他的理想是在希望人類品性的改良。因為他不滿意於現在的人,同是又希望他能改良,所以他處處崇尚「純潔」,崇尚「同情」,祟尚「勇敢」,所以他處處攻擊「虛偽」,攻「仇恨」,攻擊「怯懦」。他有一首詩的末尾兩行是:

  抹下西山黃昏的一天紫,
  也塗不沒這人變獸的恥!

  我們讀此,可以想見他的理想在也胸中是如何的沸湧了。

  歸結一句話,因為志摩的個性這樣特殊,人格這樣偉大,理想這樣高尚,所以他死了,我們的損失也就特別大,也就特別無法補償。他的死不但是中國新文藝界的大不幸,也是中國整個理智階級的不幸,也是中國全體人民的大不幸!

  二十年十二月四日

  我們一天埋頭報紙堆中,對於文藝界的事,知道的太少,許多有名著作,未曾讀過。所以聽見徐志摩先生的慘死,想寫幾句志悼,都不能著筆。

  徐先生的作品,從前見過一點,清新俊逸,感覺到不凡。泰戈爾到上海講演,徐先生作翻譯,我在場聽的,認識到他的才調和趣味。其後在北平會見過,又常聽見張奚若先生說他的為人,所以深信他是一個非凡的天才者!

  人生往往有當面錯過的事,和徐先生同在平津間,平常以為總有見面暢談的機會,不料竟然錯過了!

  我平常偶然想起文藝界的前途,總覺著徐先生應該是一個有偉大前途的人,因為難得有這樣天才和素養。所以認為徐先生還不是已成的文學家或思想家,定是一個有成功偉大的文學家或思想家資格的人。這些希望,現在竟然幻滅了,有多麼可痛可惜!

  右載一文,是奚若應允我的請求,特別給本報作的。今天北平有許多徐先生的友人,給他開追悼會,所以將奚若的文,今天刊載出來,也借此表示我們的悼意。(記者志)

  (原載:民國二十年十二月六日天津《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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