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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文學革命家的供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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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 講 徐志摩 譯 我的朋友們,我們來外邦作客的,只能在當地人自然流露的情感裡尋求鄉土的安慰,但也只他們的內心有盈餘時,作客的方有分潤的希冀。有的自身先已窮苦,他們便不能開放他們的心府與家門,款待遠來的過客。只有人情富有的國民才能有大量的殷勤。 在一座古舊的森林裡,林木終古的滋長,花葉相繼的鮮妍,那地下的泥土也跟著益發的膏腴與深厚與豐饒。你們這古舊的文明也富厚了心靈的土質,他的綿延的人道的栽培使從這地土裡滋長的一草與一木,都涵有活潑的生機。就為是近人情,就為是有充實的生活,你們的文明才能有這樣的壽命。有的文明也曾產生過他們的智慧與理想與藝術的收成,但他們不曾持久,只有一度的榮華,便變成荒蕪。但是你們的,為的是土地的深厚,還是培養著這生命的大樹,搖曳著和藹的青蔭,結著鮮甜的果實,便是遠來的行旅也有仰庇與解渴的快樂。這是使我做客的深深的銘感,我因此也深信你們的文學與其他表現的藝術亦必親切的感受這一點可貴的人道的精神。因為表現一民族個性最準則的與最高的方式只是社會自身,生活自身,我已經從你們的生活的杯裡嘗味一種異樣的芳釀,飲啜了不朽的人情。為此我們遠來的遊客在這古文明的舊邦不但沒有生疏的感想,竟然尋到了鄉土的歡欣。 今天下午我在報上看見一篇文章,說你們的特性只是近人情。我也很相信,我方才知道今晚同座的不少詩人與文學家,都是我同行的勁敵,但是他們不但沒有嫉忌的痕跡,並且一致的給我這樣誠摯的歡迎。這不是你們富有人情的一個鐵證?我並不懂得你們的文學,我沒有那樣的學問,但是單就我念過少數英譯的中國詩選,已經夠我醉心。我盼望以後有機會仔細的品評。你們的文學有一種特異的品性,純粹中國的,我從不曾在第二種文學裡得到相類的經驗與印象。但是我知道你們都比我懂的多,用不著我來講你們的文學。我今晚只想把我自己國裡文學界的情形約略講給你們聽。方才我聽說你們的文學受一種固定的形式的拘束,嚴格的章法妨礙表現的自由,因此缺乏生命的跳動,我們的文學早年也有同樣的情形。但是在我們,古梵文文學的影響只限於知識階級,在平民文學裡並沒有多大的勢力。我們古代的通俗文學,現在都已遺失了。但是我們相信當初一定有方言的文學,而且曾經給當年的詩人不少的靈感,因為我們在古文學裡看得出這平行水流的暗示,文言的與方言的文學同時在先民的心懷裡流出。但是因為方言繼續的改變,又沒有準確的記載,當初方言的文學都只是互相口述的,他們也就跟著時代的轉變晦塞與毀滅。同時近代的方言漸漸的發展,在文學裡創造了不少永久的體裁與方式。我的朋友沈教授,他曾經研究過印度中古的詩,他可以告訴你們在十三世紀與十七世紀之間我們出了不少有名的玄秘派的詩人。經他的指導我自己也念了他們的名作,我得到很有趣的發現,因為雖則隔著幾百年的分別,他們所表現的思想與情感,還只是我們當代人的思想與情感。他們是時新的,滿充著真純的熱烈的生命與美的情感。所有真的作品永遠是時新的,永遠不會褪色與變舊,所以我說我們中古時期的文學只是時新的。 在我們彭加耳的地方當年因為佛熙那梵運動(Vaishnava movement)產生了不少抒情的詩歌。在印度一般平民的心靈的生活全靠一種深沉的玄秘性或宗教性的情感繼續的給他們營養與鼓舞。我們往古聖哲們的使命也就只給他們精神的慰安,他們在社會上因為階級制度的關係不僅沒有體面的地位,而且實際上忍受壓迫與淩辱。我們的前輩教導他們人格的自重與靈性的神聖,給他們勇敢與希望,鼓蕩他們潛伏的心聲。所以那時期出產的詩歌有一種神異的智慧的深厚與方式的美豔。 我自己開始我詩人的生涯時英國的文學很影響那時的作者。我想這也許是我的幸運,我那時並沒有受什麼所謂正式的教育,因為在習慣上上等的人家都應該送他們的子弟進學堂進大學受相當的教育。雖則我不能說我自己完全不受當時模仿性的文學的影響,但我自喜我著作的路徑並不曾岐誤,我的根蒂依舊種植在我們早期文學柔軟的泥土裡,不是在雜亂的蔓草叢中。我相信我及早逃出學校的牢門與教師的專制是我的幸福,他們雜色的標準因此不曾沾染我清潔的本能。因此我有的是創作的自由,我一任我的恣肆的幻想,搏揉文字與思想,製造新體的詩歌,因此我也備受淵博的批評家的非難與聰明人大聲的嘲笑。我的知識的固陋與異端的狂妄的結果使我變成了文學界的一個法外的浪人。我初起著作的時候,我的年歲其實是可笑的幼稚,我是那時的著作家裡的最年輕的,我沒有相當年歲的保障,又沒有體面的英國教育的面具。所以我的早年的嘗試並沒有得到多大的獎掖,我只是在脫離塵世的生活中,享受我的自由。後來我年歲漸漸的大了,我不敢說這有多大的好處。總之在這時期內我漸漸的打出了我的路徑,從冷酷的笑駡與偶逢的獎勵中漸漸的取得了認識與評價,雖則毀與譽的等分還不過是地面上水與地的比量。 如其你們要知道我為什麼在早年便有那樣的大膽,我可以說彭加耳抒情的詩歌是給我勇敢的一個泉源,我到如今還忘不了他們的影響,那樣規律的自由,那樣無忌憚的表現。我記得那些詩歌最初印行的時候,我還只十二歲。我從我的長輩的書桌上私自的偷得了詩本。我明知是不應該的,像我那樣年紀不應得那樣的放肆。我應得好好的上我的學,繳我的考卷,上正規的方向,避去危險的路徑。並且我那時偷著念的詩歌大都是男女戀情的,更不是十多歲的小孩子應得研究的。但是幸而我那時的想像力只愛上了他們的形式與聲調的美;所以雖則那些詩歌滿充著肉豔的彩色,他們也只是輕風似的吹過我的童心,並沒有擾亂我的方寸。 我那時在文學上無賴的生涯還有一個緣由。你們知道我的父親是一個新宗教運動的領袖,他是根據優婆尼沙曇的教訓主張絕對的一神論的。在彭加耳的人看來,他差不多與主張基督教的一樣的荒謬,也許更壞些。所以我們與當時的社會絕對的沒有交情,不相往來,這又是強迫我做叛徒的一個原由,脫卸我服從過去的負擔。 我差不多在髫年的時候就感悟自然的美,嫩色的草木,流動的雲彩,大空中隨季變換的鳥聲的風籟,都給我一種親密的伴侶的感覺。同時我對於人情的感受力也是很深很強,也要求文字的表現,我尤其想用我自己的工具來傳達我內在的情緒。真摯的情感自然的要求真純與正確的表現,但是我那時工夫太淺不能發明完善的方式,抒寫蓬勃的心境。我家裡的人多少都是有天分的——有的是美術家,有的是詩人,有的是音樂家——所以我的家庭的空氣裡只是氾濫著創作的精神。從那時起我在我的國內得了聲名,雖則一部分人到如今還是很強烈的反對我。有人說我的詩歌不是從我們正宗的爐火裡熔冶出來的。有人說我的詩太不可解,也有人說我的詩不夠潔淨。事實上我在我的國內從不曾有過全盤的承受,這也是一件好事,因為最容易使人墮落的是成功。這是我的文學的生涯的梗概。但是我自己口裡的傳述是有限的,可惜我再沒有別的方法能使你們更親切的瞭解我的著作的生平。我盼望你們將來有機會看我彭加利文的原著。我們的文字是不大量的,吝嗇的。除非你直接去求教她,假如你單憑譯文去認識她,她是不輕易開放她的寶藏給你看的。你得親自的去溫存她,殷勤的去伺候她。詩歌是心靈的表現,他們不比得金銀或是別的實體的物質可以隨便兌換的。你不能從一個代理人的身上得到你愛人的微笑與妙瞬,不論他是怎樣的盡心與盡職。 我自己也曾經想從文字裡尋得歐洲各國文學的妙處,我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嘗試檀德,但不幸我看的是譯文。結果是完全的失敗,我憑我的良心只得中止我的嘗試,所以我的檀德只是一本闔緊的書,我始終沒有認識他。 我那時也想學德文,我最初念海涅的譯文時便窺見了一瞥的神光。幸而我認識一個傳教的德國女士,我就請求她的助力。我用功了好幾個月,但是因為我有的是小機靈,那並不是件好事,我就缺乏耐心。我有的是危險的小聰明,什麼意義一猜就著,太容易了。我的先生以為我真的已經通達了:其實並沒有那會事。但是我居然念完了海涅,念得也很高興。其次我就嘗試哥德,我的野心太大了。我拿起了《浮士德》,憑著我有限的德文知識,也居然念完了。我想我總算進了宮院的大門,但是我恰沒有開門的秘鑰,沒有進內院去瞻覽的特權,我只是尋常的遊客,只准在客廳內小坐,雖則也很舒服,恰不能使人滿意。他的抒情的與此外的詩歌更不是我的分了。所以認真的講,我並不懂得我的哥德,還有許多偉大的明星也是因為文字的關係我始終不能分潤他們的光亮。這正是當然的情形,你如其不經由朝拜的行程你如何到得了神座的跟前,所以你們單看譯本是很不容易看到我們的文字的真相。你得自己親身來對她求愛,得了她的柔情你方才可以見到她的真美,因為她的妙處就在她的容貌與丰采,並不是貨物似的存在她的棧裡。 你們猜想我是一個詩人,但是你們的證據是很薄弱。你們的信仰是含糊的,所以你們想收集外貌的憑證來加添一些重量。你們因為我有美麗的花白鬍鬚,所以你們就確信我是一個詩人,你們這麼說很使我滿意。但是我的虛榮心還想要求你們更深刻的認識,那才給我更深刻的滿意,我盼望你們能夠從我的聲音裡認識我,我的聲音就在我的詩裡。我真的期望我的話能夠引誘你們來學彭加利文,我盼望坐在我對面筆記的詩人能夠發這樣一個願心。我願意收他做我們的學生,盡我的力量來幫助他。我要請你們來看看:我們在彭加耳所做的事業。我們的文學有很大的前途,我們有的是真的文學,因為這裡面有的是生命的真,不僅僅是辭藻。我乘便也想告訴你們我們新近的藝術運動的大概。 我的侄兒是這新藝術運動的領袖,前途也很有希望。我同來的朋友鮑司,他也是一個大美術家,如其他願意對你們講,他可以使你們知道這運動逐漸發展的情形,與他內在的生命。 至於音樂,我自己也算是一個音樂家。我曾經製作不少的詩歌,完全不顧正宗派音樂的原則,因此很多人都怪嫌我的莽撞,因為我所以大膽的緣故只為是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但是我還是繼續我的工作,上帝容恕我因為我自己不知道我做的是什麼。也許在藝術裡工作這是最好的方法。因為我發現責備我的人他們自己先就唱我的歌。他們並不願意喜歡我的歌,他們相信他們並不喜歡我的歌,但是他們還是免不了唱我的歌,雖則不一定唱得對。你們不要以為我的虛榮心大。因為我是虛心的所以我能夠客觀的評判我自己,能夠堂皇的稱讚我自己的作品。因為我是謙讓的,所以我不遲疑的告訴你們,我的詩歌在我的國民的心裡已經取得了永久的地位,像春天的鮮花們的永遠有他們的生命。而且不僅當代的,就是將來的人們,在他們歡欣或是憂傷或是逢到喜慶的日子,我的歌調就會不期然的在他們的心裡流出,他們忘不了我的聲音,這也算是一個革命家的成就。 ——在北京海軍聯社 (原載:民國十三年六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五卷第六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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