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鷂鷹與芙蓉雀


  (By W. H. Hudson)

  (我有一次問泰戈爾在近代作者裡他最喜歡誰,他說他就喜歡赫孫。)

  有一天早上,跟著一群衣服整潔的人們走道,無意中跑進了一處大教堂,我在那裡很愉快的耽了一個時辰,傾聽一位大牧師講道的口才。他講天才,這題目並不是約書上來的,並且與他的講演別的部分也沒有多大的關連;這只是一段插話,在我聽來是十分有趣的。他開頭講我們生活上多少感受到的拘束,講我們內在的想望。那是命定沒有實現的一天,只叫生命的短促嘲弄,正當講到這一點的時候——竟許他想著了他自己的身世——他的話轉入了天才的題目;他說一個人有了天然的異稟往往發現他的身世比平常人格外的難堪;原因就在他的想望比別人的更高,因此他所發現的現實與他的理想間的距離也就相當的加遠了。這是極明顯的,誰都知道;但他說明這層道理所用的比喻卻真的是從詩的想像力裡來的。平常人的生活他比作關的籠子裡的芙蓉雀的生活。講到這裡,他忽然放平了他那威嚴的訓道的神情,並且從他那深厚、響亮的嗓音——假如我可以杜撰一個字——「小成了」一種脆薄的荻管似的尖調,竟像是小雀子的輕囀,連著活潑的語言,出口的快捷,適應的輕靈的姿態與比勢,他充分的形容了在金漆籠子裡的那位檸檬色的小管家。喔,他叫著,她的生活是多麼漂亮,多麼匆忙,她管得著的事情又多麼多!看她多麼靈便的從這橫條跳上那橫條,從橫條跳到籠板上,又從籠板跳回橫條上去!看她多麼欣欣的不時來了啄一嘴細食,要不然高興一搖頭又把嘴裡的細食散成了一陣驟雨!看她那好奇的神情,轉著她那亮亮的眼珠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一點新來稀小的聲響,她都得凝神的傾聽,眼前什麼看得見的東西,她都是出神的細看!她不能有一息安定,不叫就唱,不縱就跳,不吃就喝,扭過頭去就修飾她的羽毛,至少每分鐘得做十多樣不同的勾當:這來忙住了,她再也沒工夫去回想她的世界是寬是窄——她再也不想想這籠絲圈住了她,隔絕了她與她所從來的偉大的世界,風動的樹林,晴藍的天空,自由輕快的生涯,再不是她的了。

  這番話聽著很俏皮,實際上也對,當場聽的人全都有了笑容。

  但說到這裡他那快捷的姿態與比勢停住了,他緘默了一晌。他那蒼老的威嚴的面容上罩上了一層雲;他站直了,把身子向左右搖擺了一下,理整了他的黑袍,舉起她的臂膀,正像一隻大鳥舉起她那長羽翮的臂膀,又放了下去,這樣來了三兩遍,他說話了,他的聲音是深沉的,合節度的,好像表示憤怒與絕望:「但是你們有沒有見過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大鷹?」

  這來對比的意致是真妙,他又搖擺了一下,舉起重複放下的臂膀,這時候他學的是那異樣的大鷲的垂頭;在我們跟前就站著我們平常在萬牲園裡見慣的「雷神的大禽」;他那深陷的淒情的眼睛直穿透著我們看來;掀動著暗色的羽毛,舉起他那厚重的翅膀仿佛要插天飛去似的。但轉瞬間又放了下去,嘴裡發出那種長引的慘刻的叫聲,正像是對著一個蠻橫的命運發洩他的悲憤。他接著形容給我們聽這鷙禽在絕望的囚禁中的生活;他那嚴肅的威嚴的面目,沉潛的膛音,意致鬱重的多音字,沒一樣不是恰巧適合他的題材,他的敘述給了我們一個沉鬱莊嚴永遠忘不了的一幅圖畫——至少(像我這樣)一個禽鳥學者是不會忘的。

  不消說他這一段話著實使在場大部分人感動,他們這時候轉眼內觀他們本性的深處仿佛見著一星星,也許遠不止一星星,他方才講起的那神靈的異稟,但不幸沒有得到世人的認識;因此他一時間竟像是對著一大群囚禁著的大鷹說話,他們在想像中都在撣動著他們的羽毛,豁插著他們的翅膀,長曳著悲憤的叫聲,抗議他們遭受的厄運。

  我自己高興這比喻為的卻是另一個理由;就為我是一個研究禽鳥生活的,他那兩種截然不同對比的引喻,同是失卻自由,意致卻完全異樣,我聽來是十分的確切,他那有聲色有力量的敘述更是不易。因為這是不容疑問的事實,別的動物受人們任意虐待所受的苦惱比罪犯們在牢獄中所受的苦惱更大;芙蓉雀與鷂鷹雖則同是大空中的生靈,同是天賦有無窮的活力,但他們各自失卻了自然生活所感受的結果卻是大大的不同。就它原來自然的生活著,小鳥在籠子裡的生活比大鳥在籠子裡的生活比較的不感受拘束。它那小,便於棲止的結構,它那縱跳無定的習慣,都使它適宜於繼續的活動,因此它在籠絲內投擲活潑的生涯,除了不能高飛遠揚外,還是與它在籠外的狀態相差不遠。還有它那靈動,好奇,易受感動的天性實際上在籠圈內討生活倒是有利益的;它周遭的動靜,不論是小聲響,或是看得見的事物,都是,好比說,使它分心的機會。還有它那豐富的音樂的語言也是它牢籠生活的一個利益;在發音器官發展的禽鳥們,時常練習著歌唱的天資,於它們的體格上當然有關係,可以使它們忘卻囚禁的拘束,保持它們的健康與歡欣。

  但是鷹的情形卻就不同,就為它那特殊的結構與巨大的身量。它一進牢寵時真成了囚犯,從此辜負它們天賦的奇才與強性的衝動,不能不在抑鬱中消沉。你盡可以用大塊的肉食去塞滿它的腸胃要它叫一聲「夠了」;但它其餘的器官與能耐又如何能得到滿足?它那每一根骨骼,每一條筋肉,每一根纖維,每一枝羽毛,每一節體膚,都是貫徹著一種精力,那在你禁它在籠子裡時永遠不能得到滿足,正像是一個永久的餓慌。你縛住它的腳,或是放它在一個五十尺寬的大籠子裡——它的苦惱是一樣的,就只那無際的藍天與稀淡的冷氣,才可以供給它那無限量的精力與能耐自由發展的機會,它的快樂是在追趕磅礴的風雲。這不僅滿足它那健羽的天才,它那特異的力也同樣要求一個遼闊的天空,才可以施展它那隔遠距離明察事物的神異。同時它們當然也與人們一樣自能相當的適應改變了的環境,否則它們決不能在囚禁中度活,吞得到的只是粗糙的冷肉,入口無味,腸胃也不受用。一個人可以過活並且竟許還是不無相當樂趣的,即使他的肢體與聽覺失去了效用;在我看這就可以比稱籠內的鷲禽,它有拘禁使它再不能高揚再不能遠眺,再不能恣縱劫掠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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