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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鱗爪(2)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裡亮著!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復了不少,我還怕什麼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淩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那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姐姐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麼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姐姐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成長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只是悲慘的餘生再不留當時的丰韻——制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那裡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麼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裡生了蟲,我怕再沒有回復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裡,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為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製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鬱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複飛回了林中,眼內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中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婚的經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裡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的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佈,在情網裡顛連,在經驗的苦海裡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裡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匪利濱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面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後來也是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麼,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驗嗎?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有他我什麼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麼沾戀?因此等到我家裡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我只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裡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跟了這黃臉人離卻了巴黎,辭別了歐洲,經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裡的實情,他父親是菲律賓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是極嚴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她進他們的家庭。我真不願意把此後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只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麼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有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幹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裡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就養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兇險的熱病,從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復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麼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屍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浪;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像中還有了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麼希冀,更有什麼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飯店裡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麼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麼,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淩亂的地板上現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收拾乾淨,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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