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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書信 三月三日


  一

  三月三日誌摩臨行出國前寫給小曼女士的第一封信

  小曼:

  這實在是太慘了,怎叫我愛你的不難受?假如你這番深沉的冤曲有人寫成了小說故事,一定可使千百個同情的讀者滴淚,何況今天我處在這最尷尬最難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齒的恨,肝腸迸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慘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麼孽,今生要你來受這樣慘酷的報應?無端折斷一枝花,尚且是殘忍的行為,何況這生生的糟蹋一個最美最純潔最可愛的靈魂。真是太難了,你的四周全是銅牆鐵壁,你便有翅膀也難飛,咳,眼看著一隻潔白美麗的稚羊讓那滿面橫肉的屠夫擎著利刀向著她刀刀見血的蹂躪謀殺——旁邊站著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許在內,不但不動憐惜,反而稱讚屠夫的手段,好像他們都掛著饞涎想分嘗美味的羊羔哪!咳,這簡直的不能想,實有的與想像的悲慘的故事我亦聞見過不少,但我愛,你現在所身受的卻是誰都不曾想到過,更有誰有膽量來寫?我倒勸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 the Obscure吧,那書裡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可同情她,哈代寫的結果叫人不忍卒讀,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將來有機會我對你細講。

  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實在是沒有一個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還來絕對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去你們的,青天裡白白的出太陽,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涼的!我現在可以放懷的對你說,我腔子裡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的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我如其憑愛的恩惠還能從我性靈裡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儘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裡發現有些須的滋養與溫暖,這也全是你的,你儘量使!最初我聽見人家誣衊你的時候,我就熱烈的對他們宣言,我說你們聽著,先前我不認識她,我沒有權利替她說話,現在我認識了她,我絕對的替她辯護,我敢說如其女人的心曾經有過純潔的,她的就是一個。Her heart is as pure and unsoiled as any women』s heart can be,and her soul as noble.現在更進一層了,你聽著這分別,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時我憐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著下來到你身上的,漸漸的我覺得我的看法不對,我不應得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看著你。我站在你的正對面,我的淚絲的光芒與你的淚絲的光芒針對的交換著,你的靈性漸漸的化入了我的,我也與你一樣覺悟了一個新來的影響,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貫徹——現在我連平視都不敢了,我從你的苦惱與悲慘的情感裡憬悟了你的高潔的靈魂的真際,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現在我只能仰著頭獻給你我有限的真情與真愛,聲明我的驚訝與讚美。不錯,勇敢,膽量,怕什麼?前途當然是有光亮的,沒有也得叫他有。一個靈魂有時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獄裡去遊行,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點著——況且你不是確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歸宿,真想望,實現了你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的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遲疑!

  你要告訴我什麼,儘量的告訴我,像一條河流似的儘量把他的積聚交給無邊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對著和暖的陽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當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給。你要什麼有什麼,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說的一句話——「Fight On」——即使運命叫你在得到最後勝利之前碰著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愛,那時你就死,因為死就是成功,就是勝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同時你努力的向方得自己認清,再不容絲毫的含糊,讓步犧牲是有的,但什麼事都有個限度,有個止境。你這樣一朵稀有的奇葩,決不是為一對不明白的父母,一個不瞭解的丈夫犧牲來的。你對上帝負有責任,你對自己負有責任,尤其你對於你新發現的愛負有責任,你已往的犧牲已經足夠,你再不能輕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黃金光陰。人間的關係是相對的,應職也有個道理,靈魂是要救度的,肉體也不能永遠讓人家侮辱蹂躪,因為就是肉體也是含有靈性的。

  總之一句話:時候已經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你的心腸太軟,這是你一輩子吃虧的原因,但以後可再不能過分的含糊了,因靈與肉實在是不能絕對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拋棄她的家,永別她的兒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裡去?她為的就是她自己人格與性靈的尊嚴,侮辱與蹂躪是不應得容許的。且不忙慢慢的來,不必悲觀,不必厭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決不會走過頭,前面有人等著你。

  以後的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來,將來或許有用,在你申冤出氣時的將來,但暫時決不可洩漏,切切!

  (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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