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寫在心中的詩 隊部在初戰告捷之後,又乘勝追擊。有一天,全隊在宿舍附近的農田裡幹活 兒。臨近中午收工之際,隊長突然宣佈:中午由伙房送飯來吃,飯票晚上統一收。 飯後就在工地休息,不許回宿舍去。 不久之後送飯的小車就推來了。飯菜非常簡單:每人一律三個饅頭、一塊鹹 菜,這樣,就可以不必使用碗筷;要喝水,反正有共用的水舀子。 既然離宿舍這樣近,為什麼不讓回去吃飯?為什麼事先不通知帶碗筷和飯票? 很快就有人根據情況作出了分析:劉佛生等四個「積極分子」今天沒有隨隊 出工,一定是隊長帶著他們在宿舍裡進行突擊搜查! 劉佛生是我們第四組的學習組長,但因為他兼任中隊宣傳員,大家出工他被 留在隊裡寫寫黑板報或標語什麼的,是常有的事兒,開頭誰也沒注意;但是中隊 裡一下子留下四個「積極分子」的事兒卻不多,何況今天又有這樣的「異常舉措」 呢? 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我沒有私藏武器,也沒有寫過什麼「反動日記」,但 我在幾年前寫過一首詩,是寫在一個本子上的。我暗暗叫苦:如果真的進行搜查, 我的這首詩一定會被搜走並被扣上強加的罪名。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六神無 主,但又不敢露出焦急的神情來,只能在心裡盤算:萬一小本子被搜走了,隊部 找我談話的時候,想個什麼主意遮掩過去才好。這時候,我恨不得能分身插翅飛 回宿舍,搶先把我的小本子收藏起來。 下午收工回到宿舍,果然房間裡被翻得亂七八糟,所有大大小小的包袱都被 打開了,有的人用鎖鎖著的小箱子,也被野蠻地撬開,雜七雜八的東西攤得滿炕 都是。大家噘著嘴剛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買飯的哨子就吹響了。按規定,教養小 隊的人要以小組為單位到伙房門口去排隊買飯的。我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 剛到伙房門口,就佯稱忘了帶飯票,跑回宿舍去拿。這時候宿舍裡一個人也沒有, 我抓緊時間趕緊翻開鋪蓋尋找我的小本子。這本子,我一直壓在枕頭底下的,現 在是怎麼也找不著了。我的心涼了一半兒。 買飯回來,各人坐在炕頭悶聲不響地吃飯。儘管我不知道吞進嘴裡的東西究 竟是什麼滋味兒,但我必須儘量裝得鎮靜,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不然, 就是我心中有鬼了。我一邊味同嚼蠟地吃著飯,一邊偷眼去看劉佛生,只見他那 雙老是眯著的三角眼,正在不懷好意地瞟著我,嘴角分明還帶著一絲冷笑,意思 似乎是在說:「我看你還能穩多久?」 我心裡好像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鹹,一齊湧上來。再一想,又後悔自己 太大意了,其實汪介塵早就提醒過我,要我把「礙眼」的東西及時處理掉。可我 那時候偏偏沒有想起這首詩來。現在小本子已經落到了隊長手裡,真應了中國的 一句古話,叫做「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了。當時有一句頗為流行的話: 「思想是氣體,言論是液體,文字是固體」,說的就是「想想不要緊,說說有被 揭發的危險,可千萬不要授人以柄,白紙上落黑字呀」。既然我已經形諸於文字, 想不承認是不行的了。該怎麼辦呢?是主動檢討?還是先置之不理? 我終於拿定了主意:事已至此,悔之已晚,哪怕我跪下求饒,也沒有用,隊 長也和紅衛兵一樣,是不會大發慈悲之心的。本子既然已經被他們搜走,事情該 怎麼辦就得怎麼辦。我也琢磨透了:我越軟弱,他們就越認為我可欺。反正我寫 的是詩,不是什麼宣言,你有你的解釋,我有我的解釋。是我寫的詩,至少應該 先聽我的解釋。強加於我的,給他個一概不承認! 李泰倫就因為在小本本兒上寫了許多詩,被積極分子發現並彙報了,他因此 進了禁閉室。但他咬定了這不是他寫的,而是俄國詩人萊蒙托夫寫的,他在上大 學的時候在報刊上看見,因喜愛而抄錄下來,如此而已。問他甚麼報刊,則說忘 記了。儘管關的時間很長,因他死咬住「口供不變」,最後也是不了了之,放了 出來算完事。他的經驗,值得汲取。 那首詩寫了些什麼呢?這還得從頭說起。 到了三余莊以後,我先是被編在另一個小組,組長是鄭光第。他是浙江象山 人,北大學生,有過一個女朋友,1957年他劃右派以後,和他「劃清界線」了。 但他對「右派分子只要改造好了還可以回到人民隊伍,還有光明前途」的說法深 信不疑,認為通過努力勞動積極改造就可以摘掉帽子,摘了帽子就算是回到了人 民隊伍,就可以恢復過去的地位和生活。 那時候我就曾經發表過自己的看法:這種想法前半段符合實際,即表現好的 可以摘掉右派帽子,由第十八層地獄升到第十七層;但在領導的心目中,就像曆 史反革命一樣,你將永遠是個「歷史右派」,永遠被打入另冊。所謂黨內右派改 造好了還可以回到黨裡來,最多不過樹立幾個典型來表明黨對右派的寬大,鼓勵 黨內外右派繼續改造而已,決不會普遍實行。回到人民隊伍,則永遠是可望而不 可及的。總之,右派就像封建社會失去貞操的婦女,無論你怎樣懺悔、改過、贖 罪,也永遠有污點,永遠得不到寬恕,除了死去重新投胎以外決無第二條路可走。 但當時沒有多少人相信我的話,不少人認定自己「犯罪」的根源在於沒有聽信黨 組織的話,以後必須反其道而行之,堅信黨的改造政策和黨組織所說的一切。他 們把我的「反動觀點」彙報上去,得了教訓以後,我就不輕易對人說了,自然也 不曾對鄭光第說過。 鄭光第為了和昔日的女友重溫舊好,努力改造,幹活兒簡直像拼命,帶傷帶 病也堅持苦幹,終於在六三年按期摘了右派帽子,從勞教隊搬到了就業隊。就業 人員是人民還是敵人?摘帽右派是公民還是國民?他和其他就業人員、摘帽右派 一樣,自作多情地認為理所當然地屬前者。於是他興沖沖地找到過去的女朋友, 說明來意。其結局自然不出當日的我和今日的讀者所料。至於那不知該屬悲劇 還是屬「喜劇」的場面細節,鄭光第不願對別人細說,也只好留給讀者去猜想 了。 轉眼到了國慶節,照他想:雖然我不能像過去那樣穿著節日盛裝參加遊行隊 伍通過天安門廣場接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檢閱了,晚上進城去看看煙火總可以吧? 這自然只是他的主觀願望。他不知道,每逢五一、國慶以及外國貴賓蒞臨首都, 各單位的「暗管」分子、「內控」分子和街道上各種有問題的人,都早已被嚴加 監督,更不必說彰彰在目的牛鬼蛇神了。隊部對他提出的這種忘了自己姓什麼的 妄求也不婉言相勸,乾脆有話直說,免得以後再來囉嗦。現在我想當時如果隊部 對他好言相慰,說明摘掉帽子只是走了改造的第一步,今後只要再如何如何就可 以完成「由右派到人民的轉變」,也許他還會鼓起勇氣走上那無盡頭長征的第二 步的。然而就業隊的隊長們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不是什麼春風化雨的思想 教育工作者。個把牛鬼蛇神,算得了什麼?何況是個沉溺於反動幻想而執迷不悟 的傢伙! 國慶之夜,鄭光第溜進了北京城,正當天安門廣場上火樹銀花不夜天,革命 群眾載歌載舞,徹夜狂歡之際,他在風景秀麗的北海公園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必須說明一句:那時候的北海公園,一者因為屬「資產階級的閒情逸致」, 二者因為江青的死黨們需要找個清靜的地方密謀策劃,「文革」初期就關門大吉, 不對外開放了。所以估計鄭光第是從北海大橋上跳下去的。當時北海大橋只有一 米高的石欄杆,由於在這裡「自絕於人民」的人太多,現在已經改建成鐵欄杆並 加高,想跳也跳不成了也。 死訊傳來,人們開始震驚、歎息;事過境遷,又逐漸淡忘了。想爭取有個較 好前途的,仍然在爭取;存有幻想的,仍然用幻想安慰自己,免得失掉活下去的 意義。在無可奈何中,且讓渺茫的希望繼續掩飾自己因求生的本能、因對死亡的 恐懼而苟延殘喘吧。 聽到鄭光第死於非命的消息,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其實我和他相處不久,接 觸並不多,更沒有推心置腹地談過什麼,說不上是朋友。但當時我想了很多,感 慨萬千,要說的話洶湧而出,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幾乎未加思索,就寫下 了一首詩。由於原稿被抄,至今沒有下落,僅憑記憶,大致如下: 寫在心中的詩 你死了,我……羡慕你, 從此,你再也聽不見 那惡毒的咒駡和刺耳的吼叫, 你再也不必擔心 那饑餓的手會緊緊地扼住你的咽喉。 灼熱的陽光 再也不會烤焦你的背, 刺骨的寒風 再也不會紮痛你的臉,咬爛你的手。 肩頭不會再出現勒紅的印痕, 腰也不會酸痛得直不起來。 再也沒有人用惡狠狠的目光 和鄙夷的冷笑抽打你。 你終於得到了寧靜和休息, 那是對於終生苦役的報答。 你是渺小的, 在屈辱中活下來, 又在屈辱中死去。 當你的苦汁滴在土上還未曬乾時, 你已被苦難的人們忘記, 也被製造苦難的人們忘記。 但是,誰肯相信 在那彎曲的背影裡, 在破爛的衣衫下面, 也有一個人的靈魂? 你在懸崖上拼命地爬呀爬呀, 爬向雲霧遮蓋的山尖, 終於看見了 那山尖,只不過是墳墓。 於是茫然地鬆開了握住荊棘的手…… 誰肯相信, 你也有自己的感情, 這樣一個奴隸! 你可知道 那橫亙在你們中間的冰山 也早已冷卻了少女熱烈的心? 那湖水是多麼透明,多麼透明呵! 那裡有美好的回憶 有過去的身影, 什麼都清清楚楚,都還和過去一樣。 現在,湖水變得溫暖了, 冰冷的湖水,變得溫暖了…… 湖水散開了,又合攏來, 掩蓋了最後的悲哀。 我的筆,你在哪裡? 我的紙,你在哪裡? 我的淚,你向哪裡流? 我沒有寫,沒有寫,我不能寫, 這是一首寫在心裡的詩呵! 只能永遠永遠地寫在心裡。 最後三段記不確切了,和被抄沒的原件相比,字句上肯定有些出入,但大意 是不會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