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聽見了嗎? 鄧管教兆徐曉丹談話,先表揚一番,說他在集訓隊幹得不錯,然後說:「你 原來呆的工棚,已經另外安排人了。今年冬天要整修公路,現在要做些準備工作。 公路旁邊原來有個堆石灰的工棚,現在所剩的石灰不多,打算就用來放炸藥雷管。 你就在這個工棚,先一個人幹著,在附近疏通水溝,修整路面。你住工棚多年, 規矩都懂得,就不多說了。缺啥東西,可以找羅事務長要。」 徐曉丹沒有多說,就把行李搬去。 進去一看,桌子板凳啥都不齊,就去找事務長。羅事務長叫他向鄭木匠要, 又問他吃飯的問題怎麼解決:是自己起夥還是在食堂打飯?他想了一下說:「還 是在食堂吃算了。自己起夥,又要種菜,又要砍柴,又要煮,以往反正要煮豬食, 就說不得了;現在再自己煮,修路的時間少了,中隊長是要說的。」 「對嘛,自己弄難得淘神,不過在食堂吃,下雨天就腦火了。」 「事情難得兩全。羅幹事還有啥指示?」 「小心煙火。炸藥這些東西是怕火的。」 「羅幹事放心。」 到了木工房,說明來意。鄭木匠正在做雙人床,見他來了,放下手中活計, 驚喜地問:「你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 「還在外工棚?」 「不在原來的工棚。現在養路。」 鄭木匠招呼他坐在長凳上,又遞給他一支好煙。他說他不抽煙。鄭木匠自己 點燃抽,然後說:「桌子明天修好我給你送過去。長凳子就是你坐的那條。小板 凳我給你現做兩個,快得很,等到就是。」 於是鄭木匠又幹起木工活兒來。徐曉丹主動幫忙,遞這遞那的。兩個人過幹 邊聊。鄭木匠問他咋不留場部,他說:「這咋個由得自己嘛,領導叫在哪裡就在 哪裡。」鄭木匠把話題一轉:「今天吃午飯的時候,聽那些到場部參加公判大會 的人說,判了十幾個,還槍斃了兩個,到底是咋回事?」 徐曉丹說他沒有參加會,不過槍斃的這兩個他曉得:一個就是我們隊的洪士 奎,另一個是彭仙慧,反革命。 「聽說洪士奎人都嚇軟了,走不得路,還是兩個人架起走的。說那個彭啥子 的,硬紮得很,就是不肯低頭,兩個人按他,他還掙扎。」 「他喊啥子沒得?」 「喊啥子!判死刑的頸頂上都要卡個木箍箍,想喊也喊不出來。」 徐曉丹沒有接話,鄭木匠又說:「聽他們說,那個姓彭的,是條硬漢子。整 了幾年,捆綁吊打,他都不服軟。你在集訓隊,總瞭解一些情況。」 徐曉丹說:「也就是你說的那些情況。」 鄭木匠知道他一向嘴緊,不好再問。徐曉丹也想避開這個話題,就指著雙人 床問:「這是給中隊長做的?」 「是。」 「他不是有床嗎?嫌不好?」 鄭木匠湊近耳朵說:「拉到場部去的。前個月已經拉去一架了。」 徐曉丹想起鄭言華以前說過張幹事找劉淑珍上山砍木料做床拉到成都賣的事, 心裡全明白了,就說:「怪不得你抽好煙。」 鄭木匠笑笑。他見小板凳已經做好,就告辭了。拿著小板凳和長凳,又要了 幾顆大釘子,回到了工棚。 忙了一陣,安排完了,手腳閑了。他開著門,坐在床上,望著門外的公路, 望著路旁的荒坡,望著荒坡後面的大山和大山後面的群山。那裡曾經有過她,可 是她現在又在哪裡呢?她真的永遠睡在樹林下面的一個小土堆裡嗎?他不能再往 下想,那樣他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叮囑他,要他好好地活下 去,可是,那是太難了啊! 八隊,乃至整個元山茶場的人都活著,苞圠饃饃老梭邊加上黑市糧可以把肚 子塞個半飽,夏天不能擋雨冬天不能禦寒的破舊衣服,任它年復一年地爛下去, 早早起床,在山坡上淋著雨挖掘身體的潛力,在繩子和手銬的威脅下聽著呵斥辱 罵,最後受夠煙熏之苦的身軀進入夢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躲過趙排長、鄧 淑張、劉富義的命運的,最終成為長年躺在地上的柴死狗或者編背篼的吳跛子。 這就是他未來的命運之路。他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二十多年。二十年的事情歷歷 如在目前。一連串的時間鏡頭都重疊起來,一直疊到昨天。 突然!一個詞從腦海跳出來:奴隸! 「奴隸!」他幾乎要說出來,可是誰不是呢?上上下下誰不是見?鄭言華也 和他一樣,是個女奴隸罷了。這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他,但他不躲避。他想著它、 琢磨著、品味著,這樣他很自然地想起他所認識的人中唯一不是奴隸的人,就是 那個說出這句話的人。一個奴隸只要肯想這兩個字,他就不再是奴隸了。奴隸是 不會想到這個詞的。即便聽見有人說了,他也會千方百計地否認、躲避這兩個字 的。 于指導員正在屋裡洗衣服。聽見有人喊,開門一看,是馬中隊長。眉頭一皺, 立刻又換上笑容,連聲說:「快進來。」又喊婆娘泡茶。見沒有人答應,才想起 婆娘剛才對自己說,到鄧管教家串門去了。於是擦乾沾滿肥皂泡沫的手去倒茶。 馬中隊長也不客氣,自己找把椅子坐下,對指導員說:「你在洗衣服哇?」 本來是一句平常話,指導員聽了卻耳根發熱。好像自己洗衣服不但說明老婆 懶而且說明自己怕老婆。於是用衣襟擦了手說:「嘿、嘿,她有事出去了。我沒 得事,就……」然後說:「老馬你有事?」說完他才想起:中隊長老婆從農村來, 在小廚房吃了半年,糧食一斤未帶,糧票一兩未交,留下一堆白條走了。自己該 「點」他一下,反守為攻才是。可惜自己反應慢,等想起來,別的話已經出口, 改不過來了。 馬中隊長沒有看穿指導員的心思。他不是來閑串門的,他從軍裝口袋裡掏出 一份文件遞給指導員:「老於,你看看這份通報。『」 指導員知道這是馬中隊長到場部領炸藥時帶回來的。既然專門送上門來要他 看,那自然非同小可。仔細看了一遍,就說:「這件事和我們隊有聯繫,洪士奎 原來就在我們隊嘛!老馬,你看要不要把老鄧、老羅找來,先開個黨小組會統一 一下認識,再開隊務會。」 馬中隊長呷了一口茶,並不回答,表情冷淡。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什麼也 沒有想。指導員只好說:「我想,老馬你對這件事必定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馬中隊長一反往日的火爆脾氣,慢條斯理地說:「會倒不急於開,這個通報 對我倒有些啟發:我們的認識要跟上形勢。現在勞改單位裡階級鬥爭如此尖銳, 對於隊上的一些問題,也要重新認識才好。」指導員把話接了過去:「要說八隊 的問題也不少:勞動消極、偷竊打架、發牢騷說怪話,趕場不請假,這些問題都 該好生整整。」, 「這些問題當然不能忽視,但光抓小的不行。」 指導員心裡一怔:「這個老馬咋回事?盡繞圈子,莫非影射小玲那件事?真 是哪把壺不開偏提哪壺!你不明說我就裝不懂,挑明瞭說我也不怕。姓譚的已經 調到二十六隊,都這麼久了,咋個聯繫得上。」 看見指導員似有不悅之急,馬中隊長趕緊說明以免誤會:「比方說,徐曉丹 的問題。」見指導員臉色平和下來,他才接著說:「謝股長說我聽見風就是雨, 意思說我水平低,連啥叫敵臺都弄不清楚。其實敵臺也好,對外廣播也好,偶然 碰到也好,不過是個由頭。這個人不簡單,他在本隊網網寬得很,連幹部當中都 有人對他認識不清。在本隊,弄得出結果來麼?只有到集訓隊,在那種氣氛下, 兩邊同時動手,才搞得出重大問題。我姓馬的不是吃乾飯的,在五隊我就弄出了 個『現反』吳順慶。今年全場出了多少重大案件?彭仙慧一案,洪士奎一案,連 女隊都出了翻案和誣告幹部的事情。這個徐曉丹……」 指導員恍然認悟,連忙接過去說:「這個徐曉丹,前些年鬧翻案沒有結果, 表面上不鬧了,他內心真服了麼?昨年他老婆自絕于人民,他又咋個想?他在三 組,這個組的問題也最多。江又安逃跑,劉富義裝怪……」 馬中隊長高興地一拍大腿:「咱們兩個想到一塊兒去了。他檢舉洪士奎是假 象,騙取信任,想掩蓋一些重要東西。我看,他主要在暗中活動,很可能不止他 一個,像韓福臨這樣的大學生……」 「那是不是找老鄧商量一下?」 「不忙,老鄧這個人啥都好,就是太死板,開口閉口講政策,等搞到一定火 候再給他通氣兒。我看目前先不動這個反革命集團的頭目,先……」接著他壓低 了聲音說。 裡屋的于小玲原先背靠著牆坐在床上,聽見外面談論中有「徐曉丹」三個字, 心中一動,光腳下地走到門口,耳朵緊貼住門縫緊張地聽到了一些,後面的話就 再也聽不清了。她穿好鞋,輕手輕腳開了後們溜出去,四下瞧了瞧,沒有發現什 麼人,才快步向公路邊的工棚走去。到門前,喊了幾聲「徐師傅」,無人答應。 一推門,是虛掩著的,就進去了,裡面沒有人。既然門沒有上鎖,想來人必然不 會走遠。可是等了一陣,仍不見徐曉丹回來。心想自己出來久了容易被發覺,摸 了摸身上,出來得急,沒有帶紙筆。桌子上找到半截鉛筆,但一時之間找不到紙, 想不出好辦法,就在牆上寫:「他們上亮過些天要整你說是反革命及團。」寫完 一看,又添了兩個字:「小心!」掩上房門,沿著原路往回走。遇到砍柴回來的 問她:「於小玲,上哪裡去?」她也不回答,到了家裡,心還撲撲直按跳。 徐曉丹提著鋤頭回工棚以後,忙著打飯去了,坐在桌前吃飯的時候,才發覺 牆上有些黑乎乎的東西。點亮蠟燭一看,大吃一驚。忙到門口張望,確信沒有人, 回屋關好門,又看了一遍,拿起一塊木片把那片牆皮刮下,把灰渣掃到牆角,了 無痕跡,可是心仍不由自主砰砰地跳,他反復對自己說:「要鎮靜,要像彭仙慧 那樣,死都不怕,還伯什麼?」這樣才逐漸安靜下來,可是頭皮卻癢起來,想起 已經兩個月沒有理髮了。「就這頭髮長得快!」他苦笑著,一邊摳頭皮一邊推測 是誰寫的。上面沒有署名,這當然是對的。可是這個人太大意了,萬一有其他人 或者隊長先進來看見怎麼辦?幸好沒有其他人來。不會是就業人員寫的吧?這內 容不是他們所能事先知道的,組長也只能早一兩天知道。十七個字中,就有三個 錯別字,說明這個人文化程度不高。會是誰呢? 難道是她? 不管是誰,要緊的是怎麼辦。 要是彭仙慧在這裡就好了。我怎麼一點兒主意也沒有呢?彭仙慧就決不會有 「誰在他身邊就好了」的念頭。反革命集團,罪名不小!這就是說:要他交代出 同夥,交代他們之間那根本不存在的聯繫、陰謀……交代不出來,捆綁吊打,戴 反銬,再就是到集訓隊關小監,坐黑棺材,還有所牽連的人…… 反革命集團!當初鄭言華還沒有這麼大的罪名,就折磨死了……他無法再想 下去,在屋內焦燥不安地走來走去,時而抓自己的頭髮,時而扯自己的衣服,覺 得胸口憋悶得慌。開了門,外面天色已黑,隊部那邊燈火明滅可見,茶園裡似乎 有一團團黑影,荒坡上的灌木叢朦朧難辨,有如蹲踞的怪獸。抬頭望天,既非烏 雲密佈也不是星光燦爛,只看得見一顆暗淡的小星也在看他, 有如四目相對。那不是她滿懷哀怨的眼睛嗎?言華,你是化作天邊的一顆星, 還是依然在地底深處的岩石下呻吟?我的話你能聽見嗎?我的眼睛你能看見嗎? 星星一絲不動,像在注視他,又像在審視人間的苦難。他向她說:「言華, 言華!你要我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我怎麼能活下去呢?他們不讓啊!他們不讓啊!」 他輕輕地哭了。 後來他不哭了,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胸部。他狂燥起來,在山坡上跑。一會兒 快,一會兒慢。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往哪裡去。他所有的力量 都貫注在腿上。他只能不停地跑。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裡來了?猛然發現,他正在通往黑水河的小徑 上。當年王自潔就是戴著手銬從這條小路走向崖頂大青石的。自那以後,就很少 有人往這邊走。放牛的不把牛往這邊趕。附近幾個組的人割草也躲開這裡。荒草 如今已經長得很高了。紛紛說這裡常鬧鬼。有人說,每當風雨之夜,就會從河面 上傳來淩厲的慘叫,或者嗚嗚咽煙的哭聲。有人說河面上常有點點光亮,是用來 誘人的。還有人說坐在大青石上人會無原無故掉下去。 天哪!我怎麼會到這裡來了?難道這是天意? 王自潔!他幾乎要喊出來。他想只要他喊出來,王自潔就會從幽谷深處冉冉 升起,引導他前往那充神秘嚮往之地。讓我去吧!讓我去吧!到了那裡,我就可 以看見言華了。以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把我們分開了。 「你等著我,等著我!」 他邁開腳步疾行,像一陣風似的。 一個巨大的黑影擋在面前,迫使他停下來。 「你是誰?」他想大聲責問,發出的聲音卻小得聽不見。 那黑影拿著一副手銬,在暗夜中閃著慘白色的光。那黑影不出聲,雖然看不 清臉,但從身材和那雙馬靴可以分辨出來。兩個人默然相對峙立。 片刻後黑影轉過身來,卻是彭仙慧! 這怎麼會? 疑問尚未發出,黑影已經逝去,剩下他獨自在小徑徘徊,頑強地等待黑影重 新出現。可是除了越來越強的夜風,什麼都沒有。他等到很晚很晚,才帶著已經 牢牢盤踞於心抹之不去的黑影回去。 他完全安靜下來,是過了幾天以後的事。這一陣常有汽車來,源源不斷地拉 來炸藥、雷管、導火索、鋼釺、二錘等。點清數量後找羅事務長核對入帳。他利 用這個機會觀察隊都附近的地形,目測距離。晚上用計數的方法估計時間,看宿 舍的燈什麼時候滅了,隊部和幹部家的燈什麼時候熄滅,後半夜什麼時候廚房的 燈開始亮,都記在心裡。打晚飯的時候,他和炊事員閒談,瞭解幹部晚上值班的 規律。這樣一來,把他弄得很累,身體更瘦了。賴土匪看見他,也開玩笑地說: 「咋幾天不見你瘦了好些?是不是想婆娘了?」他苦笑:「賴大組長,莫拿窮人 開心。這一陣養路,中隊長抓得緊,隔不了兩天就要檢查。」 賴組長說:「你一個人倒自在,百事不管。老子當他媽的這個組長,硬是背 他媽的時!前幾天,江又安跑了,你曉得不?」 徐曉丹搖搖頭。他接著說:「他是個病號,又不出工,哪個一天到晚把他看 到?鄧管教訓了我一頓不說,中隊長還踢了我一腳,說人跑了一天都不曉得,死 人還要守副棺材板板。你當組長是搞啥吃的?」 徐曉丹順著他說:「你帶出工在山上,他從屋裡跑了你咋曉得?」 「都要像你這麼想就好了。現在帶出工也不容易,管緊了組員罵,管松了幹 部又罵。我們當組長的,硬像是新媳婦過門,起早了得罪丈夫,起晚了得罪公婆!」 閒聊了一陣,賴組長說:「我看你氣色不好,要補一下才對。我們幾個明天 在黃瘋兒那裡打平夥,你也來一個,吃完再算錢。」 徐曉丹答應了。 打平夥是燉羊肉,幾個人在裡屋灶上忙,其餘的在堂屋閒談。有幾個人他都 不認識,賴組長介紹說是新來的。聽他們講,徐曉丹才知道今天休息。只是沒有 看見黃瘋兒,說他領飼料去了。屋裡肉香陣陣傳來,徐曉丹問羊從哪裡買來的, 賴組長說在太平場趕場現買的。廖胖娃說這樣好,預定的雖說便宜些,老鄉執命 灌水,喂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倒轉不合算。徐曉丹又問多少錢一斤,賴組長說合 二角八一斤。又問有多重,說寫九十斤,實際有五十開出頭。徐曉丹不解。幾個 人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釋:你在工棚多年,不跟大家一起打平夥,沒有單獨買過羊, 自然不懂。買羊要上稅,官價一角六,老鄉當然不幹。背後講好價,公交易單的 時候,寫上九十斤,每斤一角六,一共十四元四,就行了。徐曉丹仍是不解,他 問:「五十斤的羊寫成九十斤,那收稅的未必是吃乾飯的,連大小都分不出?」 大家都笑起來,說收稅的管這些做啥,他連秤都沒得,羊他都沒有看到,還不是 亂寫。韓大學插嘴說:「那為啥不在單子上如實寫,然後另外給老鄉一些錢不就 行了?」賴組長說原先是那樣的,後來有個人只按單子上寫的給錢,另外不補, 老鄉鬧起來了,後來老鄉精了,寫的時候就不肯吃虧。 這時候羊肉已經煮好,每個人拿出自己帶來的碗筷。賴組長親自分肉,也給 黃瘋兒留一份兒,於是都大口吃起來。個個滿嘴流油,吃飽就胡扯起來。先說組 裡和隊上的一些事情,後來就扯到於小玲和譚志雲的事。賴組長說,他聽小廚房 的說,於小玲瘋了,指導員把她送到地區醫院去了,所以這陣指導員不在隊上。 韓大學問:「咋個會病了?」賴組長說:「她媽對她說:譚志雲已經放回重慶郊 區當菜農,他家裡給他說了一個當地的妹子。還說這是到重慶出差的幹部帶回來 的消息。於小玲當時不出聲,第二天就瘋了,不吃不睡不說話,兩眼發直,樣子 挺嚇人的,都說這是瘋。」 眾人歎息一番。有的說莫信那些鬼話,重慶那麼好回?再說哪個幹部出差還 去打聽黴和尚的下落?有的怪於小玲自己想不開,為啥偏要找黴和尚?賴大興說: 「這都怪譚志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害了自己不說,還害了於小玲。」也有人說, 這麼一個女子硬是可惜了,紅顏薄命啊,歸根結底,是譚志雲沒得福氣。白白議 論了一番也就算了。徐曉丹交了一元二角錢,急忙告辭下山趕場。到了場上,人 都快走光了。他在攤子上買了許多中草藥,剩下的錢買了一包火柴,剛好把錢用 光。走到吳跛子那裡,把中草藥給他,又詳細講了熬藥的方法和注意事項。吳跛 子要留他吃飯,還要給他煮荷包蛋,他說他中午吃羊肉吃得太飽,現在不想吃。 吳跛子又把新編好的背篼給他,說是專為他編的。他收下了。回到工棚感到十分 疲倦,坐在桌前,點亮蠟燭,又一次仔細地看照片和那張紙條,苦苦思索它的含 義。 等啊等啊,又過了一周,白天努力幹活兒,晚上一遍又一遍地檢查每一個細 節。要等一個適宜的天氣——既不能夜雨傾盆,也不能皓月當空。昨晚下了大雨, 今天雨停了,可是雲層很厚。晚飯後他又檢查了一遍,把東西放進背篼裡,裝束 停當,靜坐等待。 時間過得太慢,隊部的燈光總不見熄滅;時間又過得太快,留給他的只有這 一個晚上了。 他索性躺在床上,利用這幾個小時,回顧自己的一生。幸福的重年,那已經 很遠很遠了。小學畢業考了第一名,爸爸笑得合不攏嘴,媽媽逢人就告訴喜訊, 大家都說這孩子將來有出息……剛參加工作那天,大家鼓掌歡迎他講話。他臉紅 筋脹說不出來,又要他唱歌,他一開口就走調,唱不下去……再後來,就是和鄭 言華領結婚證,兩個人挽著手走在鄉間小路上,稻花是香的,泥土是香的,野草 也是香的,一條狗追著他們叫,那叫聲也很好聽。她穿的是什麼?上面是藍底小 白圓點的襯衣,褲子是什麼樣的記不清楚了,唉,自己太馬虎了。她頭上有個米 黃色的塑料髮卡,樣式像于小玲常戴的那種……啊,於小玲,多麼好的姑娘啊! 他想起了打平夥吃羊肉那天的議論,當時只有他沒有發言。他覺得他不配說什麼。 他對不住她。這一輩子於小玲對他的恩,他只能在下輩子報答了。他忽然想起彭 仙慧的話,不由得自言自語地說:都是些奴隸啊!,於小玲和他,和鄭百華一樣, 都是奴隸啊。 時間在思考中過得特別快。猛然間覺醒過來,出門張望,隊部和宿舍的燈光 都沒有了。他又耐著性子等了一陣,才背好背篼走出工棚。外面很黑。他避開通 向隊部院壩的簡易公路,繞著小路上坡。在暗夜裡,他睜大眼睛,咬緊牙關,捏 緊拳頭,血液沸騰,隨時準備和意想不到出現的情況作戰。開始時他走得很慢, 因為眼睛看不清周圍的一切,過了一陣才逐漸適應。回頭再看工棚,已經被山坡 遮住了,看不見了。 夜色淹沒了一切。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沒有風,靜悄悄的。偶而從遠處傳 來一兩聲狗叫點綴著。進入茶園以後,他彎腰在茶行間伏行,儘量避免和茶樹枝 葉摩擦。細細的一股股茶葉的清香,不斷流來,還夾雜著青草的氣味,怪好聞的。 快到目的地了,小廁所射出一絲微弱而又刺眼的燈光。他停住腳,心提到嗓 子眼兒上。他祈求著:言華,你保佑我!老天哪!你保佑我!在得到回應以後, 他雙腳點地,疾飄而過那條幹部和家屬上廁所的必經之路,這才松了一口氣,終 于到了馬中隊長的住房後面。他把背篼放下,蹲在地上,耳朵緊緊貼住牆,仔細 聽了片刻,裡面沒有什麼動靜。於是從背篼裡取出預先連接好的炸藥、雷管、導 火索,把導火索理順。雖然他早已練過多次,此刻仍緊張得全身和雙手發抖,劃 火柴兩次都沒有劃著。 他對自己說:「鎮靜!要是彭仙慧在這裡,他必定會對我說:你要鎮靜!」 這樣他的心跳才漸漸平靜,用微微發抖的手再取出兩根火柴一起劃。一瞬間,微 弱的亮光照亮了一小段灰色的磚牆。導火索點著了。他注視小火苗約一兩秒鐘, 轉身向後面的一個小山包跑去。 小山包不高,剛好遮住大半個身體。他從懷裡取出照片和紙條,嘴唇微微顫 動著,默誦了一遍,然後劃火柴。這次很順利,一下子就劃著了。小小的火光照 亮了她微笑的臉和明亮的眼睛,照亮了附近鬱鬱蔥蔥的茶園。茶樹的清香沁人心 脾,每一株茶樹似乎都洋溢著蓬勃的生命。在這一瞬間,他第一次感到天地是這 麼廣闊!生命是這麼美好! 照片放在即將熄滅的火焰上。她的頭髮燒著了,她仍然笑著。她的臉被火光 照得更亮了,紙條點著了。最後,纏繞在他腰間的導火索也點燃了。他全然不顧 小小火舌在腰間疾馳。他兩腿叉開,挺起胸膛,凝視著前方,雙腳用力地蹬著大 地,好像準備隨時離地而起沖向天空。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奴隸了。 前方,陡然出現紅光,映紅了大半個天空。緊接著,從地底深處爆發出巨大 聲響,像沉悶的雷聲,大地也在震撼中發抖。他高舉雙手,用全身的氣力喊: 「言華姐,你聽見了嗎?」 大地轟鳴,群山回應,無數聲音從四面八方一波又一波地傳來: 「你聽見了嗎~~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完) 2000.3.27.於四川綿陽